兩日后,望月山。
“師傅,你當真要把我逐出師門嗎?”
剛從山中采藥回來,滾了一身泥的黛衣少女,衣服還沒來得及換、竹簍還沒來得急收,足尖一點,便躍上山峰,果然見師傅正左手一壺酒、右手一只雞,吃得滿面帶油。
沒錯,這黛衣少女正是前兩日被少年所救的少女——南凌國二公主南靈雅,亦是“圣醫(yī)”華芷的關門弟子,自小便離宮到望月山學醫(yī)。
那師傅見狀,抽空瞥了她一眼,將握雞的五指放到嘴邊吮吸了幾下,嘴里振振有詞,“可不能浪費咯。”這才撕下一個雞腿,遞給愛徒,“為師第一次做,你嘗嘗。”
靈雅瞄了那雞腿兩眼,雞腿皮有些燒焦,師傅的廚藝真不敢茍同,想著上面還間接沾了師傅的口水,越發(fā)吃不下,轉頭硬是不接。
那師傅見狀,嘿嘿一笑,“不吃拉倒,不吃正好,都給為師。”說著,手一回,雞腿已整個塞進嘴里。
靈雅暗自搖了搖頭,嘆道,這個毫無形象的貪吃鬼與世人口中那個仙風道骨、醫(yī)絕天下的“圣醫(yī)”華芷實在掛不上鉤。
突然想起來找?guī)煾档恼拢謫柕溃皫煾担惝斦嫒绦膶⑽抑鸪鰩熼T?”
她剛采藥回來,還沒進屋,就有燒火丫鬟來通知她馬上收拾行李,立即下山。
她一愣,怎這么突然?
“不要說得這么難聽嘛,什么逐出師門,為師只是讓你永久下山磨練磨練。”華芷瞟了靈雅一眼,繼續(xù)啃著雞屁股,嘴里咕噥道,“你這么說得像為師欺負你似的,晚上你娘得從地里爬出來找我了。”
靈雅皺著眉頭,“永久下山還不是逐出師門?”末了,又撇撇嘴嘀咕了一聲,“我娘來找你,你不正樂意看到?”
轉眼,一只燒雞已只剩下一堆骨頭,華芷仰天,深深嘆了一口氣,十分感慨,“還是徒兒做的燒雞好吃啊!”
靈雅一聽,眼睛亮了,忙上前輕輕推著師傅,商量道,“師傅,靈兒不想下山。以后每天給你做燒一只雞,怎么樣?”
“不行,”華芷不為所動,正色道,“你長大了,皇宮險惡,也該下山去見識見識了。”
“皇宮險惡,師傅還讓我去?師傅不怕我被人吃得骨頭都不剩嗎?”靈雅下定決心耍賴。
華芷翻了翻雙眼皮,叫道,“哎呦,你這鬼精丫頭還能被別人欺負了去?別人別被你吃得骨頭都不剩就好咯。”
“我哪有這么厲害,”靈雅嘟噥了一聲,后退一步,把背山竹簍卸下,拍拍身上的塵土,又坐到華芷身邊,打算使出渾身系數撒嬌,她圈住師傅的胳膊輕搖了搖,“師傅啊,讓我再陪您老人家兩年唄,靈兒舍不得您。”
華芷看著愛徒精致如瓷娃娃的臉,恍惚看到了年輕時候的絕美小師妹,不覺軟下心來,“不是為師不留你,丫頭,若你是平常人家女兒倒罷,偏你是一國公主,身負重任。”
靈雅還想賴皮,“不是還有姐姐嗎?她那么能干......”
“你姐姐可沒你這么自在,身在那深宮高墻,每天面對的都是明槍暗箭,她別無選擇啊,你們姐妹倆,總要有一個人承受這些。”華芷再次嘆道,偏偏這兩姐妹,一個像父親,沉穩(wěn)冷靜,就適合那大權巔峰;一個像母親,恣意靈動,就適合那自在原野。
靈雅聞言,沉默半響,她不是不知道現今天下的形勢,不是不知道姐姐的走得艱難,只是,她不想回宮面對那不想再見的父親,幼時的一個心結,到現在仍久久難解。
華芷怎會不知愛徒的心事,寬慰道,“他到底是你父親,你娘親......也不希望看到你們父女倆如此。”頓了頓,他又道,“這樣吧,我修書與你姐姐,若是你不想在皇宮待著,愛在江湖便在江湖吧。”
“真的嗎?”靈雅頓時來了精神,伸直了脖子,一雙亮眸眨了又眨,感激地看向師傅,“只要不用待在皇宮,那我是很樂意下山的,我早就想去闖蕩闖蕩了。”
華芷撇撇嘴,“剛誰說不想下山是舍不得我老人家的?”眼底有些濕潤,陪伴了自己七八年的小丫頭突然要離開,心里還真不是滋味。
靈雅垂下眸子,離別之情也涌上心頭,只好安慰師傅道,“師傅,靈兒會經常給你寄燒雞的。”
“也罷也罷,”華芷將手中雞骨頭和酒壺朝身后一拋,站起身,拂了拂長袍,轉向靈雅,正色道,“丫頭,你如今的武功和醫(yī)術,足以保你平安,為師要你切記,一江湖宮廷皆險惡,凡事務必三思而后行;二女子孤身闖蕩江湖,多有不便,以后務必喬扮男裝示人;三深情害人,務必不可輕易動情,別.....”說到此,想起早逝的師妹,華芷有些哽咽,“別走了你娘的后路。”
靈雅認真地聽著,溫順地點點頭,“靈兒記下了。”
華芷抬腳往前走兩步,才又側過臉,“擇日不如撞日,今天便下山吧。”
說罷,腳尖一點,頭也不回地往山峰下躍去,他想,再不走,可能就要老淚縱橫了,傳出去,多沒面子呀。
“靈兒叩謝師傅多年教導。”靈雅原地跪下,朝著師傅遠去的方向,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這才站起身,鼻子酸酸的,原地呆愣了半響,轉身,施展輕功,朝藥廬躍去。
回到藥廬,靈雅換上男裝,在鏡子前端詳了好一會兒,鏡中映出一個清俊玉秀的白凈少年,靈雅滿意地含笑點頭,才轉身從衣箱里挑了兩三套男裝,又從架子上挑了兩本常翻閱的醫(yī)書,隨手抓了一把金子塞進包袱里。
眼角一瞥,看見躺在枕頭旁的蒼鷹小木雕,忙走過去,抓在手心,笑道,“差點把你忘了。”
側頭一想,不知那來去如風的藍衣少年如今又在哪里逍遙呢?
正想系到腰間,一想,從此男裝示人,若是被那藍衣少年看見這木雕,豈不是身份泄露?
這樣想著,靈雅不舍地摩挲了小木雕好幾下,才放進包袱里。
將行李打包好,又戀戀不舍地環(huán)視著這個住了七八年的藥廬,嘆了口氣,該分離的總要分離。
出了門,從雞舍里抓了兩只雞,想著臨走前再給師傅做一回燒雞,兩只,讓他一次吃個夠。
靈雅心有不舍,便一路磨磨蹭蹭,傍晚時分才踱到山門下。望著山門,又想起,每年總有許多患不治之癥的病患家屬趕到山門下,苦苦哀求,期盼圣醫(yī)大發(fā)慈悲,妙手回春。
但師傅早已避世,遠離世俗,自然是不想再插手世間事,因此,但凡來者,皆拒之門外。
靈雅常常看不下去,但她也知道,若師傅一旦開始施救,后面便是絡繹不絕的病患,擾了望月山這個清凈地。
但她畢竟心軟,想施救又不好在明面上忤了師傅的意,因此,每每偷溜下山,明著是驅趕病患,實際上,總是趁著大家不注意,一把脈,再話里有話,向家屬透露一下藥方。
有聰明的家屬一點就通,道了聲謝,帶著病患離去,也有遲鈍的家屬不解其意,賴著不走。
對于后者,靈雅也不再理,轉身就離去,生死有命,辦點不由人,是生是死,就看他們自己造化了。
她已問心無愧,不必再負責到底。
靈雅嘆了口氣,思緒被拉回,再回身望著背后山峰,那兒青煙繚繞,好似人間仙境,喃喃道,“師傅早就知道自己暗中施救了吧?只不過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隨她玩去罷了。”
哪怕再不舍,此時也得離開了。
靈雅站在原地想了想,一時不知該往何處,半響,才自言自語道,“還是回宮吧,也有一年沒見到父皇和姐姐了。”
說罷,足尖輕點,身子一躍,往南凌方向而去。
而在她離去后的山門旁,一叢樹林中,正走出一個人,左手提著一只燒雞,右手抬袖拭了拭眼角溢出的淚花,猛吸了一下鼻子,對著手中燒雞喃喃問道,“哎,居然還是沒忍住哭,要是被丫頭看到,指不定怎么笑話師傅呢,對吧燒雞?”
燒雞自然是不會死而復生,不會再咯咯回應,氣氛瞬間凝固,半響,華芷又就著雞腿一大口咬下,“臭丫頭,虧師傅沒白疼你,走了還記得給師傅備兩只燒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