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村夜里傳來雞鳴狗吠聲,幽寂的深夜里窸窸窣窣走過一陣腳步聲,夜晚濕氣更重,文一錢自昨夜一路追隨禿頭老兒到這雪山村已過去了一日,雪云朗隨店小二走后,他在雪山村搜羅了一整夜亦沒有尋到那禿老頭的身影,本欲打道回府一探究竟,不曾想他繞了一圈又一圈還是停留在這雪山村,像被人設下了一團團的障氣,連一丁點兒聲音都透不到外面去。
他料想到此事必是與那老掌柜有關,便索性悠閑地待在村里尋那老頭的巢穴,順便再來個甕中捉鱉,想想畫面都覺得美得很,便上山恣意地打了一只野雞生了堆柴火解決下溫飽所需。
整個村子像被黑霧籠罩著似的,透露出一股陰森森的氣息,萬籟俱寂,連天邊的月色都靜悄悄地藏匿于山林間,不屑于照亮這片大地,烤肉味飄散在空氣中,使得此地有了些生機和煙火氣息,文一錢吃飽喝足之后便悠然地尋了一個僻壤之地好生歇息。
紅伊再次醒來時,已是夜半寅時,風聲呼呼地刮著木窗,半只月兒若隱若現地匿在墨色般的天空里,她睜開沉重的眼皮朦朦朧朧中眼前立著一個黑色的暗影,她試著動動手指,卻發現渾身動彈不得,完全使不出一絲力氣,她啞著嗓子斜睨著眼前的人道:“你就是,那禿頭掌柜,口中所說的靈主罷?你又是,如何,知曉那,雪花酒對我是無用的?”
那人聽聞便轉身緩緩走向她,掀開袍子坐在床邊道:“你說呢?你該不會真以為你偷摸著出醉靈居的那天夜里所看到的那個人真的是那死禿頭吧?”
紅伊幽藍色的瞳孔在眼里打著轉,難怪那天夜里的禿頭掌柜畏畏縮縮地戴了頂灰色帽子,將臉壓得低低的;難怪她總是會在一些看似巧合的地方撞見他。
原來凡此種種皆是他蓄意為之。
據她閑來無事在話本上讀到的那些妖魔鬼怪就沒有一個是善類,所做之事必是事出有因,她櫻色泛白的唇微微一抿,面上浮出一絲苦澀的笑意道:“你將我,抓來,斷然不是,讓我來,陪你敘話的吧?”
“哈哈哈哈,雖平日看你挺木訥的,沒想到還挺聰明,喏,抓你來是因為我的小可愛們。”黑袍男子笑嘻嘻地指了指幾米處木桶內的幾個光屁股嬰兒。
接而話里可憐兮兮道:“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看看你,要是救了那七個嬰兒,我數數,嗯,都夠你造好多級浮屠了,了不起唷,如此做的話,這老天爺都會垂憐你,保你死后當神仙呢。”
他一邊說一邊垂頭掰著手指頭數,繼而從懷里掏出一把鋒利的尖刀,面具后的面孔不用看都布滿了猙獰,他慢慢抬起她的手腕觀賞片刻后自言自語道:“我聽別人說,你的血很珍貴,不知道是真是假,姑且讓我一試便知。”
紅伊只覺腕上傳來一陣鈍痛,汩汩鮮血順著肌膚表層滴落在地上的玉碗中。她歪頭絕望地看了看那幾個孩子,倏爾又立即轉回了頭,全身血脈僨張,清寒至極。
她突然想起沐血,不知他回沒有回來,他會不會找自己,眼角兩滴滾燙的淚水終是涌了出來。
她意識越來越模糊,好像做了個夢,夢里有兩名女子在互相撕扯著,纏繞著,掙扎著,最后那道明麗的白衣女子勝利了。
翌日清晨,朝霞破云而出,日頭落在山巔上,穿過一層層的薄霧打在文一錢白凈的臉上,他艱難地半瞇著眼,伸手擋了擋光線才起身懶洋洋地撐了個懶腰,不遠處叢林間的一座破舊房屋里隱隱約約傳來一聲聲似嬰兒般的啼哭,他尋著那聲音走了幾十米,才發現這間房屋就是前幾日被殘忍殺害的那戶人家,門口染上絲絲鮮血的漁網魚線破爛不堪地被扔在墻角。
他握緊手里的劍,搓了搓自己冰涼的雙肩暗自給自己打了打氣,躡手躡腳地推開了木門,悄悄探入腦袋向里望去,屋內陳設十分簡陋,只見窗邊靠了個四方木桌,上面還置著幾碗早已冷卻了的米飯和菜肴,墻上拴著一條條用魚線串成的魚干,地上的竹籃里盛滿了曬干的春筍,他輕聲走進屋內,房屋的盡頭深處有一扇紅色的圓實木門,越往里走,血腥味越加濃烈,此起彼伏的啼哭聲聽得他心兒一顫一顫的。
他心下一陣忐忑,猶豫半晌最終還是捂鼻打開了紅木門,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幅駭人的畫面,一只巨大的木桶里躺著七個赤身露體的光屁股小男孩,他們瞪著黝黑如夜色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看向他,一會兒咯咯咯地笑著,一會兒哇哇哇地大哭,文一錢慌亂地坐在地上掃視了一周,轉而余光往遠方一瞥又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躺在幾米外的木榻上。
他起身踉踉蹌蹌地跌爬到床前,只瞧見她鮮血淋漓的右手,紅色花鏈發著微弱的亮光,他趕忙撕下衣袍上的一塊襟步將她的手腕纏裹起來。
文一錢顫抖著沾了一星半點血漬的雙手伸向躺在榻上毫無知覺的人兒,手還沒觸碰到,便感覺身體微震,腿上傳來一陣酸麻,他轉眼看去,一位身上不知是染了血漬還是泥塵的白衣男子緊緊扣住他的雙腿,緩慢地抬起頭看向他,在對視的那一瞬間,文一錢內心咯噔一聲,揚起的雙手驀地落在腿上,心里訝異道:這不是李桉么?可為何是這般面容?到底發生了什么?
李桉嘴角還殘留著血漬,白皙的臉上卻是青一塊紫一塊,雙眼在看向文一錢時溢滿了質疑和絕望,他啞著聲音吞吞吐吐道:“原來真的是你,你,你先故意請我們喝酒,又故意引開雪云朗,最后假借小二的手在酒里下藥把我們抓于此,還不惜要殺了紅伊。”
李桉在前夜文一錢請喝時便心神不寧,可在那其樂融融的氣氛里又說不出哪里不對,便放松警惕獨自小酌了幾杯雪花酒,之后頭腦昏昏沉沉,微乏的視野里只瞧見文一錢與雪云朗鬼鬼祟祟地出了醉靈居,抬眸間身旁的紅伊也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只有店小二在店里忙忙碌碌地穿梭著。
驚覺沒趣,便讓店小二攙扶著回了廂房,精通醫術的他頓覺自己全身酸麻,使不出力,估摸著是中毒之兆,慌亂中給自己失了針壓制住毒性的擴散,又暗自慶幸還好自己沒多貪杯,否則此毒若深入骨髓,他未必能解,想于此,他甩了甩頭,目光冷峻地看向房門,搖搖晃晃地往紅伊所在的廂房走去。
可推開門,已尋不到紅伊的蹤跡。
他心灰意冷地下樓欲問店小二紅伊的去向,便看到急匆匆回來的禿頭掌柜搓著雙手走向掌柜室,眼里閃爍出一絲奸詐的意味,李桉立即垂目避開他,余光瞥他進了暗門,才靜悄悄地偷摸跟隨著進去。
他本以為在那危急的時刻,他救下了紅伊,不曾想身后之人給了他重重一擊,倒在地面那一刻他只看到眼里盡是哀傷的紅伊。
見今他渾身酸痛地醒了過來,卻撞入眼簾的卻是文一錢這張無比熟悉的面孔正對紅伊下手。
窗外一道黑影閃過,李桉攥緊雙拳冷眼看著文一錢。
他聽聞此話,腦袋如五雷轟頂般地將其炸得開花,文一錢趕忙蹲在地上扶著李桉的肩膀瘋狂搖頭道:“不不不,你們誤會了,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你休要再騙人!”李桉一改往日溫潤的眼色,冷冽地拖著疲憊的身子甩開他的手,趁其不備向外沖了出去,只留下一地驚慌,不明狀況的文一錢癱坐在地上。
半晌才聽聞咯吱一聲,伴著沉穩而有力的腳步聲徐徐走近他,文一錢眼角掃過那一身的黑袍,倏地抽出自己背上的劍起身指向他,面露寒冰之色對戴著銀色面具的來人道:“是你在陷害我,你到底是誰?”
“你不該對我做出這般表情的。”面具人輕飄飄地吐出一句話,文一錢驚覺聲音如此熟悉,微張的瞳孔隨著面前之人揭開面具時漲紅了眼。
文一錢舉著的劍砰的一聲落在地面,他怔怔地立在原地,細細回想了許多畫面,又看了看那木桶里的嬰兒悲傷道:“所以這西域部落里那一聲聲嬰兒的啼哭和嬉笑真的是那群嬰兒發出來的。”
“唔,你錯了,他們早已不是什么嬰兒了?這個才是。”黑衣人眼里溢滿溫情地看著懷里用藍布包裹著的咯咯直笑的嬰兒,對文一錢炫耀道。
文一錢聞之蒼白的臉上又像染了一層白霜,徑直掠過他走向那個巨大的木桶,定睛一看,桶里的七個嬰兒膚若白雪,連嘴唇都沒有一絲血色,漆黑的瞳孔硬是一眨不眨地看著天花板,他哆嗦地伸手去觸碰它們的身體,指尖處卻傳來一陣似雪花融在手心上的冰涼之感。
他心里霎時涌過一絲不寒而栗,震驚地轉身看著面前之人怒意道:“他們是死嬰,你瘋了么?”
“不,他們只是現在死了,可過不了多久,我就能讓他們活過來了,像他一樣。”黑衣人走過來輕撫著那群嬰兒的面頰,轉而用手指著懷里的嬰兒道。
還未等他回話,他便自言自語地趴在木桶邊上對他們囁嚅道:“別怕,我的小可愛們,他們不要你們,我要你們,我啊,還會治好你們,讓你們親自去報仇雪恨。”
文一錢怔怔地看著眼前的景象,忽然想起西域部落的那個傳聞,或許他就是那個十三年前被拋棄了的嬰兒,只是他又是怎樣活下來的。
“所以住在這里的那戶人家也是你殺的?”良久文一錢才打起精神問他。
黑衣人轉頭平靜地看向他,顫悠悠敘道:“十三年前,我看到這個世界的第一眼便是我的娘親將我扔在了雪山之巔旁的那個幽幽森林中,起初只有我一人,陸陸續續地越來越多的嬰兒相繼被送來與我作伴,你沒見過那片森林吧?墨色般的霧氣籠罩著,一絲光亮都透不進來,近旁的雪山上還能聽到雪狼的哀嚎。你肯定想問我是如何生存下來的罷,其實具體什么原因我也不甚清楚,我只知道我在那森林中一直哭一直哭,然后便出現了一團若有若無的紅氣包裹著我,讓我用血喂養它,我便可以游蕩在人間,我被救下之后便日日用血豢養它,一開始我只能像精靈似的行走人世,就在半年前因誤闖雪山之巔,那是塊靈氣鼎盛的地方,未承想,竟生出了血肉之軀。”
“那這些死嬰是怎回事?”文一錢閉目仰頭凄涼地問道。
黑衣人走到紅伊身旁,伸手去撫她的臉龐,還未碰到,文一錢惱怒地一劍刺過去,將他的手掌劃出一道血痕,厲聲道:“你沒資格碰她。”
黑衣人吃痛地甩了甩手,一絲惱怒都沒有,只是冷岑岑地看向他道:“自是我在森林里將已斷氣的他們抱回來的,然后用我的鮮血喂養他們,以保肉體長存不壞。”
文一錢腦海里忽然閃現過一個捧著佛經細細參悟的少年,道:“一切皆為虛妄。”
緊而又繼續道:“所以你習了禁術,就是來尋仇的。”
那戶人家的死蹊蹺至極,他至今都想不出是何殘忍的術法才能讓他們自相殘殺。
黑衣人重新戴回面具冷然道:“唔,你猜不到罷,我用的是血咒術。”
文一錢猛地一怔,此術法他在上古秘籍里曾見過,通常是以自己的精血為引子,口念咒語,將自己體內一部分的靈魂移入被殺之人體內,慢慢侵入他的思想,直到完全占領他的思想與肉體為止,到那時被殺之人完完全全喪失了自己的靈魂,所有行為都聽命于施咒者。
原來他是用這兇術占據了他親生母親的身軀,迫使她下毒將公婆丈夫毒死,繼而又用立在門檐的鐵劍親手殺了自己的兒女,最終服毒自盡之后便施咒出了軀殼,逃之夭夭了。
難怪他們怎么查都是自殺。
說得好聽點是兇術,難聽一點分明就是把人做成了傀儡。
可小小的精怪又有何能力能施這上古兇術血咒術。
文一錢撫了撫額角,接連發生的這些事讓他身心疲憊,其實于情于理他此時應是萬分悲寂與震驚的,可不知怎地,他對眼前的景象很是熟悉,許多天下蒼生墜入執念的畫面他好像都看到過,心里從一開始的驚慌,反倒從容得多。
只是低頭垂目看見紅伊手腕上腥紅的傷口,還有那慘白的面容,萬千悔恨凝結心口處。
芋頭是真心待他的好朋友,可卻因他遭了此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