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竹子編成的綠門,班恬抬起眼皮望著遠方來客,心里毫無預料來者居然是王莽,突然有種沖動想把門立即合上,王莽搶先一句道:“貿然來訪,還望婕妤莫怪!”
班恬目光一閃,心不由衷看向一側,又覺得陽光煒煒照得眼睛有點疼,于是重新調整視線面對王莽說:“大司馬遠道而來,不知所為何事?”王莽仔細打量班恬,發髻鬌鬌,面如桃花,身量纖纖,玉足尖尖,然后才慢慢開口“巨君此來,并無所圖,只是不久之前,有幸得到友人通知,獲知婕妤身在此處,暌違數月,想來看看婕妤最近過得是否安好!”王莽聲音低沉有力,頗是動聽,班恬見此時赤日炎炎,不好拒人于外,只能迎接王莽入內。
質樸無華的瑾娘站在班恬身后,眼明腿快,慌慌忙忙進入下廚房,釅釅沏了一碗茶,然后無聲無息端進來,一人斟了一杯,王莽開口便說“巨君來的路上,四下瞧過,此處樹木蓊郁,田舍儼然,又兼依山傍水,民風淳化,確是難得修身養性的處所!婕妤選擇定居在此,也不足為怪!”
班恬見王莽還有心情評價自然風光,自己心里則是吳牛喘月,惴惴不安,良久才說“其實大司馬不該來此處,更不該來看我!我一而再、再而三罔顧大司馬盛情款留,屢次三番不辭而別,實乃無禮至極,大司馬心里應該厭煩我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才對!”
王莽聲音細細道:‘怎會?當年婕妤搭救家母的恩情,巨君銘感五中,至今未忘,即便婕妤一時失禮,也未可厚非,巨君絕不甘心存埋怨!’
“說到恩情,我真是慚愧至極,細細算來,大司馬施手搭救的恩情遠遠超出我對尊母的恩情,要說報恩,大司馬早就不欠我什么,反倒是我還欠著大司馬不少恩情未報!”班恬安之若素,不咸不淡說著。
王莽鎮定笑著“我們之間何必斤斤計較如此巨細?巨君所作所為,皆是自覺自愿,從未企圖讓婕妤報答恩情!”班恬很是尷尬地蠕動了一下身體,王莽看班恬渾身上下很不自在,趕緊說“去年深秋,內妾擅自去老宅造訪婕妤,晴兒性子爽直,話不過心,或許不知輕重說了許多不中聽的話,才讓婕妤義無反顧離開,巨君當時不知,管教不善,代內妾向婕妤致歉!”
邊說,邊鞠了躬,班恬受用不起,趕忙扶起王莽,微微笑著說“大司馬不必自責,我當時借住在大司馬家的老宅,本就寄人籬下,二夫人是大司馬的妾室,自然也當得一家之主,說話自然也作數,二夫人心里不喜歡外人涌入,排擠外人,也是情理中事!而且,我之所以不辭而別,與二夫人那次到訪,并無直接關聯!”
王莽心里放心“如此甚好!”轉眼見班恬喜怒不形于色,提心吊膽道“從前咱們是云泥之別,巨君只能把心思埋到心底,及至后來,婕妤獲得新生,巨君曾不止一次表達過自己的心意,奈何婕妤總是婉言拒絕;其實巨君此來,只想親口聽婕妤說一句,婕妤心里,到底有沒有巨君的一席之地?”
王莽的弦外之音已經顯而易見,班恬捫心自問,自己對王莽究竟有無好感:有,謙謙君子、文質彬彬,自己不能違心說自己毫不動情;沒有,多么傷人的兩個字眼,而且純屬撒謊騙人。但要實話實說,無異于把兩人都推到懸崖峭壁,稍有不慎,兩人皆是墜崖身亡,左思右想后,班恬給出答復“大司馬抬愛,我愧不敢當!”
王莽滿心歡喜道:“不敢當?婕妤言下之意,就是巨君與婕妤此生還有在一起的希望?婕妤可知道,巨君有多害怕聽到‘襄王有夢,神女無心!’這八個字,這八個字猶如九鼎一般沉重,日夜壓在巨君心頭,讓巨君心里不安,如若今日巨君聽到婕妤說出這四個字,巨君一定會萬念俱灰!”王莽得寸進尺,笑容燦爛“素心,你是在暗示,你心里也有我,對不對?”
班恬嫣然一笑,“我不想掩耳盜鈴、自欺欺人,我知道自己心里有大司馬的方寸之地,不想讓大司馬自怨自艾,更不想說出什么身份天差地別的謊話,為了拒絕而搪塞,騙人騙己、傷人傷己!但我們都得承認,我們之間山水相隔,斷無可能相好!”
王莽釋然一笑:“所謂山水相隔,不過一衣帶水,朝發就能夕至,此不足以成為隔斷我們相好的理由!”
班恬面色莊嚴道:‘我說的山水相隔不是指距離遙遠,我言外之意是說大司馬早有家室,我自詡清高,不會插足別人婚姻,更不愿委曲求全,為人妾室,所以咱們最好‘發乎情,止乎禮’保持距離對彼此都有好處!’王莽剛剛燃起的希望火苗霎時被澆滅,班恬看出王莽進退維谷,但實在不想放棄的原則,于是悶悶轉過身去,王莽看著班恬起身離開,倏然抓住班恬衣袖,班恬神情堅毅,語氣中透露出一股冷冰冰的意味“大司馬還是靜下心來想一想,為我這樣一個女人,拋妻棄子、忍受罵名,到底值不值得?”
王莽依依不舍放開班恬的衣袖,一瞬間感覺半生的努力化為烏有,淚水強忍著眼里打轉,王莽如行尸走肉一般心不在焉坐在屋里,從下午到黃昏,從黃昏到入夜。
這廂,瑾娘瞧著倚在窗邊魂不守舍的班恬,瑾娘素知王莽心意,卻捉摸不透班恬是何主意,于是輕手輕腳放下臉盆,走到跟前輕聲問道:“婕妤,大司馬他枵腸轆轆、乘船而來,方才奴婢去給大司馬送飯,大司馬一直像個傻子坐在那里,奴婢剛才瞧了一眼,依舊沒有動筷!”
班恬鎮定自如道:“把飯溫著,等大司馬餓到忍不住,自會叫你端出飯菜!”瑾娘點頭,倏爾推心置腹道:“奴婢跟了婕妤十來年,有些話奴婢本不當說,但又怕婕妤當局者迷!”班恬不動聲色,瑾娘繼續“奴婢看得明白,婕妤從搬入長秋殿開始,已將先帝當做過眼云煙,多少年,婕妤日夜恓恓,也只有和大司馬在一起時,能夠笑上幾口,奴婢看得出來你們對彼此皆是有意!”眼見班恬微微動容,瑾娘嘆了兩口氣,繼續說:“大司馬溫文爾雅,品質謙謙,屢次救婕妤于危,急婕妤于難,奴婢也知道,婕妤是顧忌大司馬早有家室,害怕流言蜚語,人言可畏!說老實話,奴婢雖然終生未嘗情愛,但每回見到婕妤與大司馬相談甚歡,奴婢都真心為婕妤感到欣喜!奴婢實在不明白,兩個真心相愛的人,為何非要彼此折磨呢?”
班恬轉過身來,盯著滿臉關切的瑾娘,轉而望向蕭蕭然的四壁,痛哭流涕道:“我何嘗不想隨性而為、放縱自己?瑾娘,你可知道,我整日壓制著自己的情感,抑制著自己的沖動,我心里有多掙扎、多難受!可我更加明白,眨眼過去的每一日,都是在提醒我自己,我早就過了被感情沖昏頭腦、喪失理智的年紀,我不能任由自己涎皮賴臉、不知好歹地往別人家中擠!破壞了別人家庭和睦,讓我于心何安?”
瑾娘痛心疾首喊出一句“婕妤!”
班恬心如刀絞,鉆心難受“我從來不避諱說,我傾慕大司馬,但我決不能以此為借口,搖頭擺尾地插足他的家庭!瑾娘,真心傾慕一個人,不就該設身處地為他著想嗎?他有他的家室,他有他的功名,而這些,我都絲毫幫不上忙,甚至如果我答應他,愿意接納他,愿意與他永為好合,那我們在一起的每一日,都要因為擔心我的身份被人揭穿而過得提心吊膽!”
“我已經背負著一具沉重的驅殼步履艱難、擔驚受怕多年,難道非要兩個人都忍受這份難過不可嗎?瑾娘,咱們主仆多年,你應該最明白我的心思,我真的不愿讓自己成為別人的負累,更加不想讓他陷入兩難的境地!”班恬滿臉痛心對著瑾娘洋洋灑灑說道。
瑾娘看著班恬目露傷感,感同身受道:“婕妤!奴婢懂得你的不易與掙扎,但婕妤也要明白,感情是人世間最難控制的東西,婕妤如若能夠和大司馬結為夫妻固然是好,如若不能,奴婢懇請婕妤早早抽身,不要最后弄得遍體鱗傷!”班恬含著眼淚,突然咥咥一笑“抽身?談何容易?你可見過落網之魚輕而易舉逃出密網的?”瑾娘看著分寸全無的班恬,又是心疼又是著急,耐心安撫一陣,好說歹說勸著班恬上床睡覺。
西屋,陳明端著食物緩緩靠近王莽,眼瞧王莽蓬頭垢面,形容消沉,言語關懷道:“大司馬有什么想不開的事情,非要讓自己的身體跟著遭殃?大司馬已經一整日沒吃東西,再不吃些,身體吃不消的!”王莽神態懊喪,言辭平淡“拿出去,你吃吧!我沒心情,吃不下,也不想吃!”陳明無可奈何重又走出房門,只留下王莽一人對燭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