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國天成十七年,秋末冬初,萬物蕭條。
昆帝蘇晟性多疑,自臥病龍榻之后嚴鎖禁宮,膝下子女惟予五子蘇霧出入之權,另特賞坤云殿以供夜王侍病留宿。
三重朱墻道,禁軍流水般巡回,寒甲鐵衣,颯颯清寒。
坤云殿緊依乾元殿而建,不過兩道回廊之距,玉石青階上有內監衣角輕提,穩步而入坤云殿門。
坤云殿內暖爐熏煙縈繞,珠簾青紗其后,一抹粹烈如火的衣袍迤在雪狐毯上,如同冬雪上的一捧落梅糜艷。
內監輕手輕腳入殿,依著門口熏爐拂去一身寒氣,邁步內室隔簾拜下。
“殿下,午時將至,陛下醫藥已在爐上溫著。”內監尖細的嗓音刻意壓低依舊掩不住刺耳銳利。
榻上之人似乎忡怔片刻,伸臂撥動了珠簾,三分慵懶混合著奇特的清冷應道:“本王知曉了,伴伴且去復命,不必等候。”
“奴領命。”內監起身掠過那珠簾間的一抹心悸魅色,愈加恭敬的謙卑退下。
蘇霧目光掃過內監退卻的身影,一抹淺笑氤氳,枕臂掃過一側天光云影畫屏。
“軟紅青絲銷魂醉,卻問郎君知不知?”屏風后幾聲碎玉相撞之鳴,一襲素白褶裙步出,妙眸含嗔,若月下仙子拂霧穿花。
“哦,銷不銷魂蘇霧不知,但郡主若被他人瞧見,在下可就百口莫辯了。”他眸眼半闔,搖頭不再看她。
那女子蓮步款款而來,榻前傾身,眼風如水,呵氣如蘭,“被人瞧見,素泠玉嫁你便是,晉國公府的郡主配夜王殿下,可也不辱沒你的身份?”
他緩緩睜眼,墨眸深粹,良久未答,半晌淺笑,“郡主自己聽見了,父皇召見,本王也無可奈何。”
他起身徑直走向門高銅鏡前,袖帶微緊,肩前垂發拂于身后,挑簾待出。
“慢著。”素泠玉急急上前一步捉住他的衣袖,水眸焦灼,咬唇低聲道:“阿霧,你斷不可激進妄動,自接手朝政以來,你手腕皆鐵血強硬,父親已對你心生疑慮,長此以往豈非便宜了東宮,給了他人機會。”
蘇霧且笑不語,安慰般拍拍她的肩頭,腳步微頓,“知道了。”
他唇畔一抹笑意微冷,不著痕跡的收回衣袖,步履優雅出殿。
“殿下。”乾元殿前內監跪奉上藥盞,大總管李開言含笑守在門外。
“勞煩大總管親候。”蘇霧接過藥盞,笑睨了一眼殿內道。
“折煞老奴了,殿下請。”李開言笑開,眼紋幾疊,躬身一禮。
蘇霧邁步入殿,不疾不徐,不跪不拜,兩側宮人挑簾相迎。
“父皇。”
蘇霧將藥盞置于幾案,親自扶起昆帝。
“霧兒,冷不冷?”昆帝順勢靠在龍榻,反握了蘇霧的手,神色慈愛,一如尋常百姓父母無差。
蘇霧笑,容顏生輝,魅色天成,端起幾上藥盞輕撥兩下,放低了聲音答道:“兒不冷。”
“胡說,外間天寒,如此單薄豈能不冷,朕知道,你幼未居京那些奴才少不得微詞,但竟如此不上心,都該斬了!”昆帝動怒,面色發白卻仍存幾分威勢。
“殿中暖爐長燃,兒粗心未著人相隨,父皇莫氣,仔細身子。”他掩眸以小匙試藥,頷首而言。
“溫度正宜,兒侍奉父皇飲藥。”此間人皎如珠玉,舉止優雅,氣度雍容。
昆帝眸中似有恍惚,晦明莫測,微微瞇眼點頭。
蘇霧傾身喂藥,撿了幾件朝中要事隨意開口,從容閑適,朝政之事本枯燥乏味,但自他口中說出卻讓人生了幾分興致。
藥盞空,蘇霧單手置于幾上,欲將請辭。
“朕乏了,近來總是夢到你母妃睡不安生,霧兒陪為父多待片刻。”昆帝已然躺下,倦怠閉目空出一半位置。
蘇霧笑意微涼,一絲天光透窗他沒入漆寂瞳中再尋不見,“父皇寬心睡去,母妃若真泉下有靈,兒便替您見上一見。”
晟帝昏昏沉沉閉眼,又看到那碎雪殿內的一樹海棠,雪瓣墜枝椏,那紫衣廣袖的女子發帶垂腰,玉笛飛聲,回眸那刻如何顛倒了長天秋水。
她一聲“郎君”切切,引得他心頭一痛,一伸手幻境破滅,徒留白玉石上一汪血泊,窗前依舊晃動卻空空無物搖籃,紅顏成劫,孤兒無蹤。
未曾登極帝王時,他也曾想過以后娶一個琴瑟和鳴的女子,要一個玉雪可愛的孩子,溫酒賞月,詩書年華,如此閑散一世也無遺憾,然而……禁宮中的一場大火,欽天監的一封密信,三萬鐵甲一身肅殺,紅塵夢醒,他已是萬人之上,一國之天。
蘇霧掠過身側晟帝緊鎖的眉頭,緩緩收回被握的手,下床行至書案前信手幾筆寫下一封信,收入懷中。
李開言躬身侯在外間,蘇霧挑簾而出,吩咐道:“陛下今日不見任何人”。
天上陰云蒙蒙,光暗了,風涼了,蘇霧的腳步依舊沉著不緊,但行速卻比來時快上許多,他去的方向不是坤云殿,而是那荒廢許久的碎雪殿。
碎雪殿?幾時海棠花敗,飄殘若雪?幾時記憶決堤,呼嘯而至?久遠到恍惚了,被歲月湮沒,被時光砥礪,真相?
蘇霧扶上樹干,海棠花飛卷成團又倏忽零散,眼前飛花亂影他背影微顫,一片暈眩,十五年了,真相如何,昆帝不知,他亦未曾識清。
那些真相在歲月中浮沉了太久,甚至是他都差點忘記了還有這座宮殿,見證他荒唐一生的開端。
閉上眼亂花拂面,如同十五年前的碎雪殿,很大的風,殘紅萎地,檐下風鈴叮咚,那女人那般決絕的拂袖而去……
為什么?是誰設了陷阱拖了誰下了火海卻入了他人的計中計?
腦子嗡鳴一聲炸了開來,如沸水煎煮,如寒窖倒刺,經脈逆行真氣四竄,肺腑之內嚴寒交替折磨,瞬時間迫得他臉色煞白,額上汗水密布,異樣的是不曾滑落便凝結如霜,及地長發漸染銀澤,而眉心一點妖冶焰火蓮華凝聚,膚色越是蒼白,唇色越是殷紅,似冰雪琉璃中封存的一息火種,極魅色,極脆弱。
蘇霧眉心擰的深刻,驀然抬眸,一眼冷如光刃掃過一樹海棠,停眸凝視。
花椏之上那人雪色袈裟長袍迤下,慢條斯理拂落墜花,烏發散束,修眉斜飛入鬢,悠悠然一抬眸間便飄至眼前。
“你這樣子,當真丑的要死。”他俯身扣住他的肩頭,眼風掠過那銀澤白發滿是嫌棄。
蘇霧被他氣的一笑,駁道:“佛門子弟還貪圖色相,渡緣大師可還敢西天面佛。”
云渡緣信手搭上他的經脈,目光一冷。面色不霽,“伶牙俐齒可救得了你自己,真氣渙散,是我廢了你的武功還是你自裁,選一個。”
蘇霧卸了力氣由他扶住,剎那間冷汗如雨,卻依舊聲音平穩,“渡緣大師既然來了定然有辦法,蘇霧一時半會兒怕是還死不了。”
云渡緣冷笑一聲,湊近鉗住他的下巴,鎖眉慍怒,“我有辦法,我有什么辦法?救得了你一次救不了你百次,從未見過至陰純陽兩種功法同時修煉的,待你何時走火入魔我倒是有十來種替你收尸的辦法。”
“那就備好你那十來種收尸的辦法吧。”蘇霧艱難開口,一陣暈眩差點失去知覺。
他眉尾微挑直起身來,殷唇微抿妖冶的灼人,漠然轉身。
云渡緣眼風一冷反手壓向他的肩頭,順勢便半扶住他疾倒的身形,恨得牙癢卻又無可奈何,修眉一揚嘆道:“說你兩句還說不得了,能走的出這道殿門嗎?逞強!”
“唔”一口鮮血自唇角淌下,蘇霧半靠著他的肩頭頭昏腦漲,橫眸瀲滟,笑道:“難道真任你廢了這身修為,不逞強如何迫你出手。”
他眸如碧水如靜淵,似映他入眼底又似一片漆寂,云渡緣搖頭長笑兩聲,一抹冷戾摻雜著柔情競叫人瞧不分明,足下一點飛入廢殿之中,將他安置榻上,屈指輕拭去他唇角血跡。
榻上之人紅衣如火,肌膚如玉,面色越發蒼白,而唇色卻殷紅似血,睫毛如扇卻覆上一層白霜,滿頭烏發轉眼間銀白如雪,冷汗不斷淌下。
這般荼靡的美,令人心悸,如同以生命為薪,轉眼便會踏入死亡。
“炎寒兩功必有取舍,你若還想多活幾年只可保其一。”
蘇霧怔了怔,似又見暮雪千山劍影白衣,蓮心其苦,終究是留不住,舍棄而已不差這星零毫厘。
“舍陰取陽。”
云渡緣指下鋪展,三十六枚銀針鋒如利芒,長眸微緊取出三根。
“慢著。”蘇霧目光掠過銀針,對上他的眼睛,“不許盡除,留一息封制。”
“阿霧,你就仗著我奈何不了你是不是?當斷不斷,蹈火自焚,還求什么醫,遲早一死。”云渡緣深吸一口氣,指尖撫過他的唇,俯身問道。
蘇霧低了目光,淡然一笑卻重有萬鈞,“我還不能死。”
輕描淡寫五個字宛如囈語,卻耗費了他所有力氣。
他眼中有春華秋水卻冷如幽冥,苦厄其中,驀然與他對望,繼而緩緩握住他的手。
“我信你救得了我,你信我活得下來。”
云渡緣對上他的目光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油然而生,啟唇一嘆,他救得了他的命,卻救不了他的心,他的掙扎,他的隱忍,他的偏執,他的絕決,一切苦難,歸于因果。
“都是劫數。”他俯身緩緩壓迫,玉顏圣潔如曇亦浸了夜的幽魅,唇畔語若梵音,明眸如墨清晰映入了身下妖冶清魅容色,如此攝人心魂,又如此觸之易碎,一點情,三生債,此何以法佛,不以為佛。
“我情愿你是姑蘇亦水……”他于他耳畔堪堪低語,一側肩正正含住他耳垂,玲瓏如玉,剔透似雪,發絲纏繞千千結,輾轉廝磨。
清苦梵香若即若離,蘇霧側眸而望,鳳眸如幻,一剎寂滅,“心在地獄,處處地獄,以命搏命,以殺止殺。”
云渡緣指下一點穴位,待他緩緩闔眸,輕撫上如霜銀發,黯然喟嘆:“欲度你成佛,反因你入魔,也罷,本也不羨神佛,既因你入魔便叫你負責到底……”
他搖頭仔細端詳,恍惚間竟又想起那年江湖逍遙,煙雨沾衣,金杏林里初遇,那少年睥睨眾人,一人獨挑冥王宮,快劍飛花,滴血不沾,冷笑無聲,“從今天起這里歸我,它叫冥宮。”
音容猶在,故時歷歷,越發鮮明。
待蘇霧再次醒來,天已陰沉,空氣中浮動著海棠花的馥香,一朵翩翩然直墜他眼瞼之上,又是一遭生死,他勾唇一抹苦笑,隨手擷落,片刻調息,起至殿前。
他依在殿門駐足仰望,廊上一串青玉風鈴叮咚作響,寂寞宮廷里終年吟唱,記憶中那女人踏出一片火海的偏殿親手掛上這網夢風鈴,側身搭上那男子的肩,淺笑低語道:“那孩子……處理干凈,最好尸骨無存……”
那樣嬌嗔曼語,卻讓人不寒而栗,那女人……是他的母親,是這座宮殿的主人,是平素柔弱纖美的皇貴妃……
蘇霧目光柔和的取下那串風鈴,一抹笑意凝聚成霜,“母妃,兒回來了,兒就在這座血火淬就的宮殿中,看這錦繡河山如何傾塌,東宮太子也好,父皇也罷,都擋不住這將起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