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霞給父親租了個稍大一點的房子,就在原來的房子跟前。鄴海找過去,發現父親正坐在輪椅上抽煙。見他回來了,一高興就要從輪椅上站起來,他連忙跑過去把父親扶住原坐回到輪椅上。
父親說:“這是你那個同學買的,你走后的第二天她就來了,還給我帶來了好多營養品。”
鄴海說:“噢,明霞還沒下課嗎?”一邊說一邊用手摸了摸輪椅。
父親說:“還沒有,她最近找了份兼職的工作,有時候回來的比較晚。”
此刻的明霞正在梅老師的家里,梅老師是她的現代文學老師,寫得一手好詩,還是省詩歌協會的副會長,為人低調、但感情外露,深得同學們的喜歡,梅老師家里還有一個人,他是梅老師的朋友兼鐵桿粉絲,大名杜紹景,是某房地產開發公司的老總,他生的白白凈凈、溫文儒雅。
有一次上現代文學課,梅老師拿來一首怪怪的詩,念給同學們聽:
我的所愛在山腰;
想去尋她山太高,
低頭無法淚沾袍。
愛人贈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貓頭鷹。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驚。
我的所愛在鬧市;
想去尋她人擁擠,
仰頭無法淚沾耳。
愛人贈我雙燕圖;
回她什么:冰糖葫蘆。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糊涂。
我的所愛在河濱;
想去尋她河水深,
歪頭無法淚沾襟。
愛人贈我金表索;
回她什么:發汗藥。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經衰弱。
我的所愛在豪家;
想去尋她兮沒有汽車,
搖頭無法淚如麻。
愛人贈我玫瑰花;
回她什么:赤練蛇。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罷。
梅老師讀完后先讓同學們猜猜這首詩是誰寫的,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答不上來,這時明霞站起來大聲的說:“是魯迅!”
她的話音剛落,教室里立刻爆發出一片驚天動地的笑聲,梅老師示意明霞坐下后,先沒急著說出答案,而是接著問同學們:“你們為什么發笑呢?”
這時有一名男生站起來說:“這怎么可能是魯迅的詩呢?魯迅是我崇拜的作家之一,不可能寫出這種下三爛的詩來。”明霞瞅了一眼那個男生,認得是和她一個班的叫顧臻奇,聽說高考考了六百多分,本來是要報復旦大學中文系的,沒承想滑檔了,就被錄到這個學校來了。他自己不想上還要復讀,他爸死活不同意,硬逼著他到這個學校來。為人很傲氣,見人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這時只聽梅老師說:“這首詩的作者還真是魯迅,題目就叫《我的失戀》。我之所以向大家講這首詩,就是告訴同學們一個道理,人是立體的,有各種各樣不同的面,而詩歌是心靈的一種反映。魯迅在大家的心目中地位都很高,也很神圣,感覺到高不可攀,但是他也有普通的一面,從這首詩里就能看出來,這首詩帶有一定的調侃和諷刺。《我的失戀》創作有兩種可能。第一:諷刺當時文壇上盛行的“哎呦喂,我要死了”的失戀詩,為的是警醒現在的青年不要為小情小愛蒙蔽眼睛。只是無意識的在他最后整理時驚奇發現它竟然滲進了自己對許廣平的一些情感心緒,于是魯迅收錄到了《野草》,以此消除自己彷徨,苦悶,焦慮的心情。第二:魯迅的解釋是為了諷刺當時盛行的失戀詩。也許是一種掩飾,可能是魯迅和許廣平的愛情在焦慮彷徨時的一次小搗亂或者是調侃。對于文中四樣送給愛人的東西,大多數閱讀者都會以為是為了打油詩的夸張效果而信口胡扯,卻沒有想到:貓頭鷹是魯迅所鐘愛的,常用鷹的相關意象作筆名。冰糖葫蘆是魯迅愛吃的,發汗藥是魯迅生病時常用的,赤練蛇是魯迅愛看的。所尋之人,不過在山腰而非山頂,要走是可以到達的。在鬧市,仍有遇見的可能。在河濱,河水深可以劃船。在豪宅,沒有汽車步行豈非不可?但是為什么仍是這么難見呢?作者覺得,這是暗喻魯迅和許廣平在戀愛上的一種煎熬:詩人很希望和心愛的人單獨見面聊天,可是他們是師生,盡管上課或者課間可以見到,但是單獨相處確實是非常難的。對于戀愛中的情人來說,秘密戀愛,是非常痛苦之事。但是當時的社會環境并不允許他們的戀情。詩人在《影的告別》里說:“你還想我的贈品。我能獻你甚么?無己,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愛人贈的都是美好的禮物,代表她一份真摯清澈的愛情,而詩人自愧,唯送給對方自己喜歡的東西,以表自己的心。可是這并不能表示詩人覺醒到這份愛情的力量,只能是在現實和生活的壓迫下,最后發出了:由她去罷的感嘆。”
梅老師講的神彩飛揚,同學們確在低下切切私語。明霞坐在最前一排,認真的聽著、記著,她最喜歡梅老師上課了,每次除了課本上的知識之外,總喜歡講解一些課本上所沒有的。比如今天講這首詩就是很好的一個例子。講完之后,站在講臺上說:“看來同學們下課后還需要多讀書,像鄴明霞同學學習。噢對了,鄴明霞同學,你能說說你是怎么知道這首詩的嗎?”
明霞站起來很自豪的說:“我看過一本小說,上面曾經提到過這首詩。”
梅老師說:“你是指《穆斯林的葬禮》嗎?很好,請坐!”
明霞坐下來,繼續聽梅老師講道:“同學們,我們學的是漢語文秘這個專業,將來一大部分同學畢業后可能會去從事秘書工作,秘書是一份很復雜很有學問的工作,要求必須博覽群書,具有比較高的文學藝術修養,才可以做一名好秘書,秘書并不是社會上說的抽煙喝酒溜須拍馬,當然也有這樣的秘書,但是做為一名科班出身的秘書,我們更應該看到更加廣闊的社會舞臺,站在更高的一個層面上來觀察生活,來思考面臨的各種各樣的問題。”
明霞喜歡梅老師講課就在這兒,梅老師并不是學究式的在課堂上背論文、背文獻,而是總能引申出來,從簡單的一首詩一篇文章講到做人的常識,講到做人的道理。她每次上課總聽的津津有味。
時間久了,每當明霞讀了新的小說或者詩歌,有不懂的地方,總喜歡在下課后和梅老師討論,梅老師也挺喜歡這個衣著樸素,但面容嬌好的大個子女生。這樣的來來往往之間,他們漸漸的熟悉了。直到有一次,梅老師下課后主動跟明霞說他最近正在計劃出一本詩集,有些瑣碎的工作需要找一名學生幫忙,問她愿不愿意。聽梅老師這樣說,她激動的簡直有些熱淚盈眶,老師找學生幫忙那是看得起學生,從上小學時她就明白這個道理,只不過那時候的幫忙往往是提茶倒水、涮鍋洗碗。還從來沒有幫老師整理過詩集,更不要說是她特別崇拜的一位老師找她,她連連點頭說:“好、好、好!”
梅老師告訴了他的住址,下課后明霞就跑過去了。一進門才發現梅老師的屋子可真叫亂啊,滿桌子堆的全是雜七雜八各種各樣的書,連地上都堆著好幾摞,床上被子也沒疊,床頭散亂的放著幾本詩集,還有個黑色的筆記本,就是他上課時經常帶的那本。
她站在門口,正在進退兩難。只見梅老師微笑著說:“我是一個不善于打理生活的人,所以陋室里有點亂,不要介意。”
她還能說什么,只是輕輕的帶上門,走到梅老師坐著的沙發旁,梅老師給她沖了一杯咖啡,用的是一個非常精致的小玻璃杯,她從來沒有見過。端在手上仔細研究了一番。她一邊泯著咖啡,一邊聽梅老師說:“我本來打算自己處理就算了,但是最近有好幾個采風活動要參加,出版社那邊又催的急,所以只能請你帶勞了。”
明霞聽自己的老師這樣說,反倒覺得不好意思起來,臉微微的感覺到有些發燒,她輕輕的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梅老師的工作臺,梅老師指著桌子上扔的亂七八糟的一堆草稿紙和幾份雜志說,有些詩歌已經發表了,雜志里邊就有,有些詩歌沒發表,就寫在這些草稿紙上,現在你的任務就是幫我把它們整理一下,我這里有一臺電腦,你慢慢的把這些詩歌敲到電腦里保存好就行了,出版社只要一個電子版就可以。
明霞看了看梅老師,說她對電腦不熟,梅老師坐在電腦前,向她示范著說:“這個很簡單,你可以用拼音打字,你看S-H-I-shi、G-E-ge,再按空格鍵,詩歌兩個字就打上去了。”
明霞坐在電腦前,試著打了幾個字,其實還真簡單……
從那以后,明霞每天下午放學后都去幫梅老師整理詩集,有一段時間,梅老師出差去了,直接把房門的鑰匙留給她,她每天一有空就去,不到半個月,詩集就整理出來了,她又認認真真的從頭到尾讀了一遍,發現沒有一個錯別字,就滿意的關上電腦,坐在梅老師的屋子里看書。梅老師有很多書,大多數是小說和詩歌,也有一大堆古書,比如影印版的《脂胭齋重評石頭記》、《王實甫西廂記》、《金瓶梅詞話》等等。
有一天晚上,她正坐在梅老師的屋子里看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看的正入神,結果梅老師開門進來了,她趕緊從椅子上站起來,梅老師確一下子向她撲過來,把她抱在懷里,她嚇壞了,趕緊從他懷里掙脫出來,梅老師滿身的酒味差點熏的她吐了出來,梅老師的臉紅的發紫,眼睛微閉著,搖搖晃晃的。她趕緊扶梅老師躺在床上,給他倒了一杯茶,剛端過去,正準備放在床頭柜就離開呢,不料梅老師一把將她攬在懷里,茶杯打翻了,茶水灑了一地,她已經顧不了許多,趕緊從梅老師手里掙脫,慌慌張張的從屋子里跑出來。
她感覺自己的臉很燒,簡直像著了火似的,頭腦發漲,腦子里亂哄哄的,一團亂麻,她一個人在校園里轉了大半個晚上,只轉到深夜,校園里幾乎沒一個人了,她才朝女生宿舍樓走去。
自從發生了這件事之后,她再沒有去過梅老師家,梅老師每天照常給她們上課,好像根本就沒發生這件事一樣,只是她故意躲著梅老師,上課也不往第一排坐了,經常坐在后排的某個角落里,但是她能感覺到,梅老師眼角的余光總在不停的注視著她。
這樣過了兩三周,有一次下課,梅老師主動叫住了她,同學們都已經走完了,教室里就他們倆,梅老師說:“很感謝你幫我整理的資料,我的詩集馬上就要出版了,到時候送你一本。那次我酒后失態,一直想找個機會給你道歉,但是你總躲著我,無奈我只好選擇這種方式。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晚上我請你吃飯怎么樣?”
明霞不知道該怎么樣回答,去還是不去,她在腦子里快速的思考著,但是越考慮越亂,這時梅老師又說:“我還有兩個朋友,一位是某房地產開發公司的老總,很喜歡詩歌,還有一位是一名青年作家,也算是我的學生。地方就定在學校附近的濱河假日會所,那里邊環境不錯。”
梅老師一邊收拾講義,一邊等待著明霞的回答,明霞低頭沉思了一會說:“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