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一切如故,只是感覺好像更加冷清了,母親虛弱的躺在炕上,父親坐在炕頭抽煙,妹妹在圍著爐子做飯。她好像今年長個子了,臉也好像變白凈了,頭發(fā)留長了,梳了個漂亮的小辮,她穿著一件天藍色的牛仔褲,腿上緊緊的,腿顯得修長,上身穿一件白色的高領毛衣,顯得很清爽又很大氣。妹妹變漂亮了,差不多一年沒見,妹妹一下子好像會打扮自己了,她好像一下子成熟了,這要是他們倆走在大街上猛一下子碰見都有點不敢認了。
明霞見鄴海回來,特意又多刮了兩個洋芋,這會她正站在爐子旁炒洋芋絲,鄴海最愛吃的就是炒洋芋絲了,尤其是鍋底那層炒得焦黃的鍋巴,他最喜歡吃了,記得小時候他經常和妹妹一起搶著吃,那時候母親身體還好,母親總是對他們說:哥哥要讓著妹妹,哥哥是男孩子,要照顧妹妹。往事就好像發(fā)生在昨天一樣,可惜眼前的母親已經躺在炕上五年多了,妹妹也已經長大,不再是那個跟在他屁股后面掉著鼻涕蟲的黃毛丫頭了。他的心里一陣難過,背過臉去將眼里的兩顆淚珠擦掉。
父親看起來很憔悴,全然不像剛剛五十歲的樣子,頭發(fā)稀稀疏疏有些花白,臉上的皺紋很深。他不停的在抽著旱煙,旱煙是父親自己種的,就在院子前面的一個荒溝里,長的很茂盛,小時候記得父親經常帶他去割煙葉,割好大一捆,然后父親在前面背著煙葉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他在后面悄悄的一片一片往下撕,一邊撕一邊扔,等父親背到家里,總會發(fā)現(xiàn)捆子下段的煙葉少許多,然后他就問是不是他撕掉的,他每次總說不是,是你背上不小心蹭掉的。因為那時候母親很討厭父親抽煙,他每次撕完總會悄悄的跑過去給母親說。母親會高興的拍拍他的腦袋,塞給他一個煮雞蛋或者一顆干核桃,那時候的日子過的清貧而又溫暖。
逝去的歲月不再回來,兒時的一切還如昨天,可是眼下的光景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母親的病看來是沒有轉好的希望了,成天躺在炕上,右側半個身子已經完全壞死,擦破的地方膿水已經流完,只剩了可怕的幾處窟隆,露著白生生的骨頭,她的臉完全變形,嘴歪的歷害,她已經不能夠完整的說一句話。見他回來,只是微微動了一下左手,輕輕的在他手上撫摸了幾下,他喊了聲“媽”,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眼睛撲閃了兩下,就又似睡非睡的合上了。他看著心痛,但是絲毫沒有辦法。上醫(yī)院醫(yī)治已是不可能了,從母親的臉上漸漸的已經顯示出下世的跡象。
明霞個子長高了,考上了大學,這令他很高興,但是看的出來,她在學校里也省吃儉用,白凈的臉上顯示著營養(yǎng)不足帶來的饑黃,尤其是妹妹仍舊穿著自己做的布鞋,襪子的腳后跟也破了個洞,他真不知道她在學校里是怎么過的。他見過的大學女生個個都打扮的花枝招展,臉上洋溢著青春的光彩,而妹妹的臉上,寫滿了憂傷,寫滿了凄荒。他不應該再讓妹妹也像他一樣在學校里被同學們看不起,他是男孩子,男孩子可以承受這一切,但是對于妹妹來說,讓她也在大學里像他一樣寒酸,他心里真有點過意不去,他又后悔給秦珊買那么貴的戒指,但是已經買了,已經送給人家了,后悔也沒用,他把剩下的一千元掏出來給妹妹,她不要,她讓他給父親,讓父親去給媽媽抓藥。父親推說著也不收,沒辦法,他只好硬塞給妹妹說“我過完年還可以再去掙,你到學校里給自己買雙鞋,再買幾件衣服。”
明霞把錢裝起來,坐在炕沿上給母親一口一口喂飯,母親已經吃不了幾口,飯湯慢慢的從嘴角滑落,父親拿過來一條毛巾,妹妹小心的給母親擦嘴。看著家里的這一幕,他的心真的很痛,人們常說眼不見心不煩,遠在酒泉,空閑時間他也會千百次的想母親,做夢也經常夢見她,總希望母親的病會慢慢好起來,總還抱有一絲絲微弱的希望,希望母親的身體能夠轉好,但是一回到家里,一看到母親現(xiàn)在的樣子,他的心里真的很難過很難過。他自己束手無策,不能給母親一個更好的晚年,只能任憑歲月慢慢的將一個生命摧殘,看著母親的身體慢慢的衰老,這可能是人間最為悲慘的事了吧。真不知道父親每天都是怎么過來的,他陪著病床上的母親已經整整五年了,五個春夏秋冬,并不是一個短暫的日子,天天如此,父親的生活可想而知,他滿頭的白發(fā)也許就是最好的回答。
大年三十,村子里鞭炮聲聲,大門外兒童的嬉鬧聲和著鞭炮聲,滿院子飄蕩著淡淡的火藥味,這味道是過年的味道,這味道是兒時最熟悉的味道,也是兒時最盼望的味道。就在這一天的晚上,除夕之夜,家家戶戶守歲過年,家家戶戶圍在一起吃團圓飯,合家歡樂的日子里,母親走完了她五十一歲的人生,她永久的合上了雙眼,那一刻,是二OO四年大年初一凌晨零點零五分。新的一年剛剛來到,母親確永遠的走了。妹妹抓著母親干枯的雙手,爬在母親的身上哭的接不上氣,父親一下子好像癱了似的,倒在炕上,老淚縱橫,鄴海哭了一會,止住了哭,做為家里的長子,做為母親的兒子,在這種時刻,他應該挑起家里的擔子,他不能過于悲傷,哭是沒有用的,這是父親說的,此刻他應該做的事就是如何料理母親的后事,今天是大年初一,村子里的親坊鄰居們都在過年,但是婚喪嫁娶一向是村里的頭等大事,這些他明白,他學著父親的樣子,找出給母親做的老衣,和妹妹一起為母親換上老衣,青色的暫新的老衣,這是五六年前就準備好的,凡是得這種病的人,幾乎都早早的就給準備了老衣,用村里迷信的說法是,準備了老衣,準備了棺材,可以驅邪,可以延緩病人的壽命,當然,預備好這些也是以防萬一,比如母親,在大年初一的凌晨去逝,如果沒準備好這些,拿錢也沒地方買去,大家都在過年。穿上老衣的母親,靜靜的躺在炕上,她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半個臉明顯的萎縮,嘴也朝上歪了。他和妹妹端過來水,為母親最后一次擦臉,為母親最后一次擦手。被悲痛擊中的父親,爬在炕上哭了一會,這時慢慢的從炕沿上溜下來,和鄴海把屋子里唯一的一張桌子抬到院子里,他到場里扯回兩背斗麥草,平展展的鋪在地上,然后他們三個人把母親從炕上抬到地上,父親拿出一沓白紙,剪下不大的一張,輕輕的蓋在母親臉上,妹妹見狀又哭了起來,妹妹的哭聲驚動了隔壁鄰居,鄰居張滿栓進來了,父親遞給他一根煙說:“剛去的,娃娃要去叫人,我沒讓,我想著大家都在過年,不吉利,我準備明天早上再通知鄉(xiāng)鄰街坊。”張滿栓說:“生老病死歷來都是村里的頭等大事,你歇著,我和娃娃去村里請人。”
于是鄴海聽從父親的安排,扯下一截白布綁在頭上,算是戴孝,然后裝了兩盒煙,跟隨著張滿栓,一家一家的去請,叔叔爺爺、嬸嬸伯伯的叫著,只要他剛一跨進別人家的院門,他們看見戴在他頭上的孝,就一切都明白了,說一聲“你先走,我隨后就來。”他趕緊給男人們散一根煙,碰上輩份長的跪到地下趕緊給瞌個頭。張滿栓拿著手電,一直帶著他在整個村子轉了一圈,當他們回到家里時,院子里黑壓壓已經站滿了人,張滿栓從隔壁幾個鄰居家里搬來了幾個火爐放在院子里,生上火,鄉(xiāng)親們圍著火爐,商量著母親的后事。吵吵襄嚷一直到天明,天剛一麻麻亮,村里的木匠張師傅就來了,隨身背著鋸子斧頭等工具。父親招呼了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在陰坡房里抬出了早幾年前就準備好的棺板,張師傅支起家什,開始丁丁咣咣的打制棺材。
還有幾個人被派到外面去請親戚,母親的娘家也就是鄴海的舅舅家是必須要請的,還有他的姑姑姨姨,父親的舅舅、姑姑、姨姨,這些都是需要派村上的人去請。總管張大拿已經開始張落著這些事,他和妹妹守在母親身旁,戴著孝,穿著白布扯成的孝衣,腰里系著麻繩。妹妹的眼睛早已經哭腫了,眼圈紅紅的。他強忍著悲痛,跪在母親身旁。
院子里吵吵嚷嚷,一會又派幾個人到縣城去買菜、買紙貨等。這些人剛準備回家騎自行車,只聽有個老頭說:“別去了,今兒個是大年初一,縣城做生意的人也回家過年了,肯定沒開門,上哪兒買這些去。”那幾個年輕人說:“也是啊,大老遠的跑去啥都買不上,就冤枉了。”這時聽見總管張大拿說:“老哥說的也對,今天是年初一,別說跑縣城去買了,省城估計也沒幾家開門的,我看這樣吧,眾人拾柴火焰高,我今兒個就做一回主,大家過年時都置辦了年貨,我就替主家央求大伙回去到自個家里隨便拿點菜啊、紙啊的過來,紙貨讓王老五去糊,他好幾年都沒糊過了。恐怕手都生了吧!”大伙連連點頭說:“也好,省得跑路。”話音剛落,就有幾撥人回家去搬來了菜、抱來了燒紙,甚至還有人連過年時榨的油餅也端來了。鄴海守在母親身旁,聽著鄉(xiāng)親們的吩咐和忙碌聲,內心又涌起一股熱熱的淚,沖出眼框,大顆大顆滴落在麥草上。
院子里青煙裊裊、人聲沸沸,村子里鞭炮聲聲,歡樂和悲傷在這同一時刻上演,真不知道人的心能夠享受多少歡樂,又能夠承受多少悲痛啊!
按鄉(xiāng)俗,一般人死后第三天發(fā)喪,但是還有一個說法是在過年的三天里不能發(fā)喪,所以英蓮下葬的日子被定在了大年初四早上。
這天,天氣格外的冷,西北風嗖嗖的呼叫著,院子里王老五糊的紙人紙馬被吹的滿地亂跑,棺材前天就已經打好了,昨天刷了油漆,又請村里的藝人在棺材上繪了福壽圖。親戚門來了一波又一波,每次來過之后先到神主跟前燒紙、焚香、瞌頭,完了之后就被親坊們領走招呼著吃飯、睡覺,等到發(fā)喪的這一天,又全都過來了,站在院子里等待著起喪的這一刻。
隨著張大拿一聲“發(fā)喪嘍……”的喲喝,屋子里進來四個年輕人,把英蓮抬起來,妹妹拉著母親的手,哭的死去活來,鄴海忍住悲痛,死死的抱著妹妹,那四個人把英蓮抬出去,平平的將她放在已經做好的棺材里,富堂走過去,在老伴的棺材里放進去幾個硬幣,木匠張師傅和另外兩個人抬過來棺材蓋板,合上去,用木釘子“咣咣”的釘上。明霞沖出去,爬在棺材上,哭著起不來,鄴海也哭倒在地,淚水和著鼻涕在胸前流了一大灘。富堂目光呆呆的站在院子里,望著老伴的棺材被鄉(xiāng)親們抬起來,院子里點燃了幾顆紙炮,在空曠的清晨炸響,村子里家家戶戶的門口點起柴火,冒著一股股青煙。鎖吶手吹起來了,紙錢撒起來了,鄴海扶著喪棍,跟在棺材后面走著,親戚們摻扶著明霞,明霞仍舊放聲哭著,發(fā)喪隊伍緩緩的前行,在寂靜的早晨,在清冷的早晨,給寧靜的小山村增添了一抹悲傷。
埋完英蓮,天空飄起了雪花,那場雪從下午一直下到第二天天明。鄴海推開房門,院子里白茫茫一片,掩埋了院子里的紙灰,掩埋了門口已經燒成灰的母親的衣物,掩埋了整個山村,也掩埋了后山上那一座新墳。
在家里陪著父親一直守到正月二十,給母親燒了三七紙,他和妹妹才踏上了發(fā)往金城的長途班車。臨行前,他和妹妹去母親的墳頭,妹妹又放聲哭了起來,父親陪著他們,暗暗垂淚。哭了一會,他摻起父親,又摻扶起妹妹,緩緩的離開母親的墳頭,他們要走到鎮(zhèn)上,才能坐上班車,父親遠遠的站在村口,寒風凜凜,他彎著腰,扶著鐵掀,目送著他和妹妹一同遠去。
家里就只剩下父親一個人,他的日子可怎么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