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念奴山寨出發已是深夜,天空繁星密布,皓月如水。
柔和的月光從高大灌木的葉叢中透下來,現出林間馬道上的斑斑點點,一陣冷風吹來,隨著樹葉的搖擺飄乎不定。
四野一片祥和的氣氛,甜美而安詳……偶有鳥獸禽蟲鳴叫,山狗哀號。
“口手白、口手白、口手白”
突然一齊三聲馬鞭聲響起在山谷,鏗鏘有力,然后馬道盡頭隱約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行人看來很急,手下的馬鞭抽打在馬背上,密如雨下,下手毫不留情……
馬蹄聲越發近了,一行三人從林間馬道上飛馳而過,留下身后一路塵土隨風飛揚。馬背上的騎士均是青年男子,領頭的身材高大,一身紫衣長袍在一路帶起的勁風中飄飄揚揚。頭上的黑絲巾繞過前額幾匝,月光下遮住了他的臉,只隱約看得出他的輪廓,像湘西的土人裝束。隨后的兩人一左一右,不戴頭巾,一色的黑色勁裝。一手握韁,一手揚鞭,腰間掛有佩劍,應是習武之人。
突然聽到一聲長嘶,一路急馳的駿馬前腳一屈,偌大的馬身如山崩般轟然撲地,然后向前一連幾滾才止住去勢。驃肥的駿馬慘叫一聲,四肢掙扎了幾下,再無力氣爬起。
這一行人沿著官道一路向北已一連狂奔了二天二夜,不眠不休,如今看來就連最驃肥的戰馬也要倒在這半道上了。
馬背上的男子顯然沒有任何防備,來不及一聲驚呼便被駿馬帶動的巨大沖力遠遠拋出,向著前方的地面砸去。
“主人!”
隨著兩聲驚呼,隨后兩人的動作卻快如鬼魅,雙腳在馬蹬上用力,兩人齊齊從馬背上消失,只是瞬間便出現在數丈之外,一左一右將快要落地的男子架起,落在馬道邊的一顆古杏樹旁。
這落馬的男子正是穆蘭梟,是兩年前帝都派往念奴山寨的使者,如今他已完成南行的使命,準備返回洛陽城。
落馬之后,他顯然驚魂未定,雙腳還有些顫抖著發軟,額頭也有細小的冷汗滲出。
穆蘭梟晃了晃腦袋,感覺從驚慌中恢復了些許神智,然后看也不看對方,將扶住自己的兩位劍客嫌惡般地掙開,似乎全然不知就在片刻前對方曾救了他的性命
黑衣的兩位劍客對這一切卻并不在意,退至一旁,垂首默立,臉上毫無表情。
“珞璃那小子還說借我千里馬,這才不到兩天便不行了么……”
穆蘭梟微微皺眉,看了一眼倒地的駿馬——只見那剛才還急弛如電的駿馬此刻早已不再掙扎,頭無力地貼著地面,只有馬嘴里還偶爾吐出一絲氣息,眼里的光在黯淡下去,眼皮慢慢闔起。
天空忽然飄起了小雨,落在男子的臉上,有絲絲的涼意。
湘北一帶的天氣本就反復無常,往往驕陽似火,只是眨眼的工夫便狂風暴雨席卷而來,然后暴雨過后又晴好如初……如今已是初冬,天氣本不如六月那樣說變就變,然而北風吹來,讓樹下的男子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穆蘭梟抬首望天,想估計一下如今的方位和行程,然而天空暗云翻涌,片刻前還當空的明月此刻已不知被哪片烏云遮蔽,北斗也不知去向……
從念奴山寨出發已馬不停蹄地走了二天二夜了,照如此速度,最慢也應該到了洞庭一帶了吧?此行帝都,本是計劃六天的行程,如今看來要在此耽擱一天了。但無論如何,此次南行的任務已經完成,此次得到珞璃的幫助,與他達成約定更是意外的收獲。如果接下來帝都那邊一切順利的話,那么……
穆蘭梟在心里盤算,嘴角浮出一絲笑意,臉上原有的絲絲疲憊也在那絲笑意里湮滅無痕。
突然又一聲慘叫打斷了他的沉思,他側頭望去,原來是另一匹馬也已油盡燈枯,頹然撲地。
“罷了,看來已不能再趕路了?!蹦绿m梟轉身,望向馬道的盡頭,那里已隱隱有微光若隱若現。
——到洞庭了么?
他望著那一處燈火,嘴角再一次浮出莫測的笑意。
天意如此,十年前的舊帳看來是時候算一算了。
………………
迎南客棧。
“幾位爺是來住店的吧,趕快里邊請,有上好的酒菜招呼您幾位呢?!边€沒進門,店小二就出來勸客了,臉上堆起笑來。
穆蘭梟看了看來人——年紀約摸十四五歲的樣子,個子不高,單瘦,發黃的臉上并無多少血色,強堆的笑容讓他的臉上更顯得些許滄桑。
果然,在這樣的店里是不會有好日子過的,記得自己上一次來這里已是十年前了,那時候他還不到身邊這個男孩這么大呢。
“在這荒山野嶺開店,你們就不怕遇著強盜么?”他饒有興趣,便隨口問了問。
“我們店家既然敢在這里開店,自然就有他的本事,自打我兩年前來到這里,就從沒遇上過強盜,客官自是安心在這里住下,保證不會有強盜來?!蹦贻p的店小二說話間帶著幾聲稚嫩的笑意。拍著胸脯似乎理直氣壯。
“哦,是么?”穆蘭梟卻只是淺笑。
“幾位爺趕快里面請,里面暖和著呢?!边@時從里面出來一個油頭壯漢,應該是這里的店家胡鐵刀,只是由于體型碩大,走路都有點左右搖擺起來,頸上的肥肉堆得微微泛出油光。
“蠢材!莫要在這里亂說,客人來了也不知道請他們進屋,我看你是想在我這白吃白喝吧!”油頭壯漢一面這邊陪笑,一面反手便揪住了那小二的耳朵,破口大罵。疼得那個男娃一陣亂叫,趕緊溜進屋去。
穆蘭梟豁然轉頭,只見他的臉上瞬間變得嚴肅起來,看向來人的眼里閃過一絲殺意。
他顯然已經認出了這個壯漢——雖然比起十年前頸上的肥肉更多了一些,但這張臉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十年來他也賺了不少錢吧?現如今都可以請得起店小二了,要知道十年前這個店里可就只有兩個人呢
但穆蘭梟最終沒去管他,只是徑自走進去在一個角落里坐了下來,隨從的兩名劍客也跟了進去,卻不坐下,只是立在他的身后,臉上仍然看不到表情
小二立馬端出了酒菜,然后退到一旁自顧自揉著已經通紅的耳朵。
“二位爺怎么站著,好歹吃些酒菜吧?!钡昙乙妰晌浑S從并不落座,忙上前詢問勸酒。“我家老婆子釀的醉人香可是天下一絕呢,不嘗嘗可真是可惜了?!?p> “他們不吃?!贝鹪挼膮s是穆蘭梟,他顯然不愿多說,語氣里有略微的煩意,說完他將一小碗酒一口喝下。店家見他干了酒碗,居然也不再多說什么,就進了里屋。
穆蘭梟這時才放下杯盞,抬手微微按住自己的喉嚨,將勉力壓在喉口的毒酒盡數吐入碗中,然后倒進菜湯里,不留一絲痕跡。
他心中冷冷笑道:不過是十年前就耍過的把戲了,真是一點長進也沒有啊。
可是等他一抬頭他忽然呆住,那個本還在揉著耳朵的男孩不知何時已在默默地注視著他,嘴角偷笑。此時看自己發現了他,忙退至一旁去招呼其它的客人去了
穆蘭梟不禁有了疑心,但見對方還只是個孩子,終究沒太在意。
“老頭子你不要命了么,那兩個黑衣的仆從有點怪,身上還戴著佩劍,只怕不簡單呢?!?p> 穆蘭梟正要起身,里屋卻隱隱傳來一個婦人的聲音,應該是和店家在商量著什么。
穆蘭梟細細聽來,嘴角卻漸漸浮出一絲莫測的笑意
——果然還是和十年前一樣:殺人越貨,無利不圖,十年來,這對林間的強盜夫婦又打劫了多少無辜的路人?
這樣看來,要不是當年姐姐一念仁慈,十年前我就該叫那個人取了他們性命吧?!
他的手突然握緊,面色已經非常難看。
“是呢,他們也不吃酒菜,下不去藥。那個穿紫衣的男子倒好招呼,我見他將半碗醉人香喝下肚去,竟是沒有半點防備?!贝藭r說話的是一個男子,應是店家胡鐵刀。
“實在不行就算了吧,我看他們兩手空空,也沒什么可劫,畢竟會兩下拳腳的家伙都不怎么好對付?!苯K究是婦道人家,見不好下手,倒也不愿冒險丟了性命?!澳氵€記得那年的那個劍客么,要不是……要不是那個女娃子為我們求情,只怕我倆早已命喪黃泉了?!?p> “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你還提它作什么,我們哪次辦事不要冒點險?況且你如何知道他們兩手空空,你沒看見那個穿紫衣的男子右手總是不離他的胯袋,如果身上沒有寶貝又如何要這般小心?”
作為這一行的老手,多年的經驗已讓他對寶物有一種直覺的感應。
——他必須確定了對方身上真的有值錢的東西,然后再決定是否下手。
“倒是他身后的那兩位真是有些怪異?!眽褲h微微搖頭,似乎有點不敢相信?!澳挠腥瞬灰M食的?而且我剛剛借著勸酒的機會偷偷看了他們一眼,他們的臉上似乎沒有什么表情,目光遲滯,在他們身上找不到絲毫生氣,邪行得很!”店家一想起剛剛對方看他的眼神就足以讓他覺得涼入骨髓。
——那種眼神毫無焦點,只知道機械地轉動著眼球。
他甚至懷疑他們是不是真的能看得見東西!
然而婦人卻不以為然,頗有得色道:“這倒不必管他,只要他喝了我的醉人香,老娘還沒有見過藥不倒的?!?p> “這倒也是!”壯漢聽老婆子這么一說,也頓時膽大起來?!爸灰评锵铝怂?,我管他什么怪物都把他毒死?!?p> 里面的兩人正在縝密地盤算著,外屋的人卻聽得真切,臉上有譏諷的笑意。
他們居然想要藥死十二死士么?他們只怕不知道念奴山寨的十二死士是怎么培養出來的吧?
土司、女巫歷來是湘黔一帶各大山寨最重要的組成,土司是整個山寨的首領,女巫是寨子里僅有的懂巫術的人,每每祭神祀雨、占卜吉兇全都應有女巫在場。事實上女巫在族里也掌握了一定的權力。雖然如此,寨子里的普通寨民卻和外面的人一樣,平日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有偶爾有重大的活動或儀式他們才會聚集在一起,聽候族長的號令。比如不久前念奴山寨于外市公開處死陷害老族長的“妖女”木心兒。
與其它寨子不同的是,念奴山寨的日常卻沒有看上去的那樣平靜,作為三大山寨之首,念奴山寨不僅是實力最為強大的寨子,也是各種集會和儀式最多的寨子。寨子里的組織也要比其它兩個山寨要復雜得多:大護法負責平日里寨子的安全與防衛,女巫潛心研習巫術,寨子里還有專門的巡邏隊。
除了這些,念奴山寨里還有更多不為人知的秘密,比如每年給朝廷的上貢幾乎是其它寨子的十倍!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財富從何而來,甚至連念奴山寨的寨民們對此都知之甚少。神秘的侍神女官以及與朝堂權貴千絲萬縷的聯系更是讓人覺得莫測難定。
當然,最讓外人感到念奴山寨神秘之處的當屬旋青閣里的十二死士了。常人或許不知,但與之有過交易往來的江湖勢力都知道念奴山寨其實同時也是一個地下殺手組織!而十二死士則是他們訓練出來的暗殺武器,多年來山寨每每接下的訂單,十二死士從無失手。
只是寶劍雖好,卻利器難求。要培養一名死士是何其困難?
首先要培養出一名頂級劍客,這是培養死士的必備條件。這個過程往往花費了整個死士制作過程的大半時間。
然而是人就終究有感情、過往,這對于一個殺手來說是極其不利的。作為一個專業殺手,他所要做的就是殺死目標,完成任務,任何其它不相干的多想無益。
——那些只會在決戰中牽住自己的手腳。
高手過招,生死一線,只稍一個遲疑,便很可能被對手在下一刻削斷咽喉。而且更重要的是,動用如此高手作為殺手,有誰敢保證他們不會背叛呢?一旦背叛,后果一定是極其慘痛的。
因此與其如此懷疑整天擔憂,倒不如將其做成死士,讓他的意識里除了服從指令別無其它。
但制作死士需要繁復的工序,而且每一道工序都不能出現半點偏差。
首先需用族里秘養的毒蛇咬破其血脈,將劍客的血液吸干,同時在劍客的體內種入毒素,待毒素侵入骨髓,再由族里的韶齡女子割破手指,將其血液滴入劍客還未愈合的傷口。此時鮮血沿著其血脈蔓延全身,侵入骨髓,這樣劍客便又能慢慢地“活”過來了,如此一連九次,死士便制成了。
他們只知道唯命是從,從此再無背叛,成為族里最忠誠的暗殺機器。
但“滴血還魂”的時機也需拿捏得相當準確才行,太早了毒素還未侵入骨髓,“還魂”當然無效,太遲了等到毒素入腦,那死士便也就真的死了。
而那些族中悉心調教出來的韶齡女子平日里負責看養族里的毒蛇,與它們氣脈相通。當她們的血液滲入劍客的骨髓,與其體內的毒素融合在一起,便能由心控制這些死士。那些女子也整日與蛇為伴,成為族里神秘的侍神女官。
由于體內種有各種毒素,十二死士也因此幾乎百毒不侵。
然而今夜,這對山間的強盜卻要準備將其藥死!
真是愚蠢啊……
穆蘭梟只無奈地嘆口氣,不再去聽里面的密謀細說。
“店家,給我這兩位弟兄一人二兩醉人香?!贝蠹s是估計到了酒里的藥力,他也不再多說,起身便往樓上走去。
里屋的這對夫婦還正在為如何下藥急得焦頭爛額,此時一聽客人這么說,正是喜從心來,急忙將酒端了出來。
穆蘭梟停在樓道中間的一個轉臺上,只見那婦人正在殷勤地為劍客倒酒,油頭壯漢在里屋門口看著,臉上更是陣陣壞笑,但一眼瞥見樓道上的穆蘭梟也正在看他時,便立即斂了笑容,急忙進了里屋。
穆蘭梟早已會意,卻只簡短地道:“我需要休息了,帶我去客房吧?!?p> ………………
寒風微微呼嘯,吹起樓道橫木上的燈籠搖擺不定。
寬敞的室內燈光黯淡,穆蘭梟靜坐在一張圓桌旁,桌上唯一的一盞油燈還微弱的放出光芒。寒風從門口吹進來,似乎想把這室內唯一的一點光亮也撲滅。
一連兩天連夜趕路不曾歇息,穆蘭梟感覺此刻已全身癱軟,身上毫無力氣。然而他那隨從的兩名死士卻保持著一貫的精力,絲毫不因連天的車馬勞頓而疲憊,一左一右守衛在房屋中央,臉上是一貫的木無表情。
十二死士本就是武藝超群的劍客,有很強的自制力,如今被制成了死士更可以整天不眠不休,不吃不飲。
只怕找遍全天下也再無比這更好的保鏢了。如今看來當初向珞璃借了這兩名死士作為護衛是沒有錯的。
穆蘭梟在心里暗自權衡,抬首看向自己的護衛,然而即使之前對眼前的死士已了解了七八分,當他在看向對方眼神的剎那,他的心底還是冒出了絲絲涼意。
這還算是人么?如果不是此次南行自己親眼所見,他一定不會相信世上竟有這樣的殺手存在。
這簡直就是一個怪物?。?p> 穆蘭梟不禁微閉上了眼睛,臉上有些許恐懼,也有悲哀。
難怪念奴山寨近年來聲名鵲起,接下了許多別的暗殺組織不愿接手的大宗買賣,而且從無失手。就連遠在帝都的七王爺也已注意到了這股力量,此次派自己前往湘西,意圖尋求與其合作。
然而出其意料的是,雖然沒有明言拒絕,土司賴羅卻遲遲未給答復,也沒有要將這個來自帝都的使者遣回的意思。
——應該是畏懼朝庭的力量吧……
穆蘭梟回想著兩年前的情景,深諳其中的厲害關系。
念奴山寨雖然之前也接過七王爺唐潛的暗殺訂單,但那純粹都是生意上的買賣,暗殺對象也大多是一些江湖中人。雖偶有官宦之家,也都為地方官吏——如七年前刺殺葉家一門。
然而此次合作,箋單上列出的暗殺對象卻是當朝太師!
當然,如此大宗的買賣,對方開出的價碼也是相當誘人的:七王爺甚至許諾事成之后湘、黔、川三省任由念奴山寨管轄,土司賴羅也將成為這南朝的“皇帝”,獨霸一方。
雖然覬覦著如此誘人的條件,但此次行動的代價也是作為山寨之首的土司不得不考慮的。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此次行動一旦失敗,就不僅僅是毀了一樁買賣這么簡單了。甚至會搭上全族人的性命!
賴羅深知這其中的道理,因此遲遲未給答復,只是找出了各種理由將這個來自帝都的使者強留在了山寨里。
因為誰都知道,當年七王爺之所以答應收留那對亡命中的姐弟,據說并不是看上了那位姐姐的美貌,而是看上了她的弟弟——那個才十五歲的少年。
如今事隔七年,他的心智和謀略也早已有了長足的進步,只怕已遠非七年前的那個懵懂少年可比了。
雖然在這七年里,當初如附骨之蛆般窮追不舍的殺手們已很少會再尋上門來,但要想在如此權力中心的王府里占有一席之地,他也不得不處處小心。
因為在那里面,所有的人整天都在算計,所有對你的好意都是有目的的。你永遠也無法相信就在不久前還在對你微笑的那個人,會毫不留情地用他那雙曾經幫助過你的手將你推向深淵。而這一切只因你擋住了他前進的道路!
任何人想要在那樣的環境下生存下來,就必須不停地向上攀爬,將阻擋自己前進的一切踩在腳下。
然而穆蘭梟發現,越靠近權力中心,這樣的爭奪就越激烈。他每天要面對更多的陰謀,只稍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卷入這種巨大的權力旋窩之中,成為別人繼續向上攀爬的墊腳石。
十一歲那年,他已經有過這樣的記憶……
十一歲,他本應該還是一個只會躲在爺爺懷里賭氣撒嬌的孩子,和其它所有的孩子一樣高興的時候就扯著爺爺花白的胡子嚷著要聽爺爺講關于他的故事。
那本應該是個多么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歲月?。∪欢驮谒竿跞ナ赖哪且惶?,這一切都改變了……
父王去世,蓄謀已久的淮王乘機發動兵變,奪走了本該屬于他的王位。他一夜間經歷了從天堂掉進地獄的劇變,他的母親由于不敢面對接下來的一切便自刎死了,絲毫沒有想過等待著她這個兒子的將會是怎樣的命運。
反而是當時長他七歲的姐姐早已預料到了這一切,買通關系拼死將其從王宮中救出。否則,他們姐弟倆早已成了那場權力爭奪中的犧牲品了。
——鄉下婦人真是沒用,即使成了王妃也一樣!
每當回想起他的母親,少年的眼里都會閃過無比惡毒的光,內心只留下怨恨和詛咒。
那種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活也因此成了他永遠也無法回去的記憶……
那之后便是逃亡,便是殺戮。一批又一批的殺手窮追不舍,似乎永遠也沒有盡頭。姐弟倆不得不逃離故國,然而王宮里派出的殺手絲毫沒有中斷的意思。這對于這對手無縛雞之力的姐弟來說,似乎很快就會死在那些殺手們的亂刀之下。
然而他們卻在暗無天日的追殺中存活了四年。年輕的姐姐拼死掙扎,只想盡全力保護好他那唯一的胞弟,即使她自己早已遍體鱗傷。
——他們的母親不要梟兒了,那么,她理應代她的母親贖罪!
然而她漸漸發現,這一切已并非她一個弱女子所能承受,她帶著他的弟弟四處逃亡,卻終究難免四面受敵。為了能在那些殺手的刀口下尋求一條活路,她幾乎用盡了她所有的計謀。
——姐姐應該有她的手段的,否則他們姐弟倆也不能活到今天。
多年后,少年在心里這樣想著。
四年的刀劍戎馬生活讓那個懵懂的孩子迅速成長起來,成為一個初諳世事的少年。他開始懂得這四年里他的姐姐是如何帶著他一路逃離追殺。他開始學會自己保護自己,盡量讓自己不再成為姐姐的累贅。
那是如何不堪回首的往事……
穆蘭梟憑窗而望,久久默立,想起了遠在帝都的姐姐,眼角漸漸濕潤起來。
窗外依然漆黑如墨,沒有一絲生的氣息。然而穆蘭梟的眼神卻停在窗外不知哪一處虛空,陷入了沉思。
那里才是屬于自己的地方吧,那種讓人窒息的黑暗!如此熟悉,充斥著他的整個童年,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就如同閻羅的煉獄一般,將所有的一切在那樣的黑暗里化為灰燼。
他甚至可以看到從四周伸出的一雙雙雞爪似的手,要將他拉向那無盡的黑暗中去……
不知過了多久,憑窗而立的男子終于有了些許疲倦,于是他合上窗欞,將那段血色的往事塵封在窗戶的那頭。
那個死一般沉寂的世界。
小二端來了熱水,男子回到圓桌旁,解下頭上的絲巾,一揚頭一頭淡藍色的頭發便垂落至腰際。
自從離開故國,他和姐姐就不得不小心地隱藏著自己的身份。
他們的頭發是淡藍色的,如果不好好藏起來,那些蓄勢已久的殺手們便會不費吹灰之力就將他們找到。
穆蘭梟掬水將一頭秀發洗凈,擦干,洗漱完畢。褪去身上的紫色長袍,然后沉沉睡去。
………………
孫楚樓邊,莫愁湖上,又添幾樹垂楊。偏是江山勝處,酒賣斜陽,勾引游人醉賞,學金粉南朝模樣。暗思想,那些鶯顛燕狂,關甚興亡!
洞庭旁的四面坡上,四野是一片屬于夜的黑。唯有細雨擊打在灌木的葉子上,發出咝咝的響聲。
當這邊正進入靜謐的夜的時候,千里外的帝都卻依然燈紅酒綠,歌舞生平。
這里聚集了大批的巨賈富商,更是全國的權力中心。而帝都內的所有富人們又大都聚集在城中心的這條被號稱“午夜鬧市”的武安街上。
欲知古今興廢事,請君只看洛陽城。
此刻雖已深夜,飄香樓里依然生意興隆,歡聲笑語一片,好不熱鬧。那些尋歡作樂的王孫子弟宦官富商們似乎永遠也不會盡興,賭酒的賭酒,聽曲的聽曲。懷中的姑娘們偶爾嬌笑一聲,興起時還會在臺上為他們輕舞一曲。
這里,是富人們的天堂!
幾乎帝都內稍有點錢的人都成了飄香樓的恩客,就連那權傾天下的七王爺唐潛也不例外,雖不像那些市井公子那樣成天眠花臥柳,也偶爾會來這里找找樂子。
你要問飄香樓里的花魁是誰?
當然是南宮小姐!
趙安常說:你要沒睡過南宮小姐的床,你就不知道南宮小姐究竟有多美。
南宮小姐喜歡笑。
于是趙安又說:你要沒見過南宮小姐的笑容,你就絕不會相信這世上竟有人會笑。
所有見過南宮小姐笑容的人,他的腦子里只會想到四個字:笑靨如花!
她的笑能勾人魂魄!只是要見到南宮小姐的笑容并不是那么容易。
南宮小姐三天才接一次客。
“我出二十兩!”飄香樓的大廳里,一位嫖客喊價。
“我出三十兩。”又一位嫖客喊價。嫖客一般都舍得在女人身上花錢,何況這三十兩就能讓南宮小姐陪他睡一晚。只光想想就讓人銷魂。
“哎喲,李公子好氣派,真是我們飄香樓的財神吶!”紅玉夫人扭著身子走過來,用她那雙早已粗糙卻仍然敷滿脂粉的手輕拍在嫖客的胸膛上,笑意盈盈。
“五十兩!”這人氣勢更大,聲音也更大。他今天手氣很順,贏了上百貫,有的是錢。
紅玉夫人笑意更甜了,轉頭走向這個嫖客?!鞍パ剑焕⑹蔷┱滓恋亩樱蠹铱纯?,這才是真正有錢的主呢!”
“我出一百兩!”看著紅玉夫人迎來的笑臉,這位嫖客還來不及得意,一個聲音已經在眾人的身后響起。這個聲音很懶散,卻把大家都驚呆了,就連紅玉夫人也不例外。先前喊價的那位嫖客皺了皺眉,跟著大家轉過頭,想看看究竟是哪位富家子弟可以出得起這個價。
只見東南角落里,一個已喝得有幾分醉意的男子也正在冷笑著盯著眾人。他眼神有些迷亂,喝了口酒,對著眾人“嘿嘿”一笑,“你們出不起這個價,因為你們不知道南宮小姐究竟有多美!”
這個人就是趙安!
他是趙鐵鶴唯一的兒子,趙太后的親弟弟。
“啊哈,原來是趙令史光臨了飄香樓,都怪我這老虔婆眼瞎,沒看出來?!奔t玉夫人打個哈哈,手在先前那個嫖客的胸膛上一推,“如今整個天下都是趙家的了,誰還會和你爭一個姑娘?!?p> “南宮小姐今天已經有主了,各位公子還請自便,大家放心,我們飄香樓的姑娘個個香艷銷魂?!毙θ輳牟粫谒哪樕舷?,紅玉夫人邊招呼嫖客,扭動身肢向趙安走過來。
那位嫖客被紅玉夫人輕輕一推,臉色微微變了,手不由握緊。他看了一眼那個酒鬼,遲疑了一下,終于咬牙道:“我出一百五十兩!”
——**床上臥,誰錢多誰睡!
他才不管什么趙公子安公子。
只見全場一片嘩然,紅玉夫人還沒走出兩步,先是一喜,隨后臉卻被憋得通紅。
只見她狠狠地盯了那嫖客一眼,再沒想到這個家伙今天是搭錯了哪根筋,居然要來搶趙安的彩頭!
誰知趙安卻看也沒看這邊,喝了口酒,反而笑了,他朝這邊舉起酒杯道:“陳公子果然比我識貨,來,我先敬你一杯。”他仰頭將一杯酒全都倒進了脖子里,接著又道::“既然你出得起一百五十兩黃金,我只好將南宮小姐讓給你了。”
什么?一百五十兩黃金??!
在場的嫖客再一次嘩然,紅玉夫人已經完全驚呆。那個剛剛還在喊價的嫖客身子也早已僵硬在當地,嘴唇有點發抖,“什么,你,你說‘黃金’?”
“我剛剛沒說么?我出的就是一百兩黃金。”他側過臉,看著對方僵硬的表情,淡笑出聲,“不知紅玉夫人是想要他的一百五十兩還是我的一百兩呢?”
紅玉夫人已經反應過來,忙陪笑道:“當然是一百兩!令史公子看得上我們飄香樓的姑娘,不出分文也都是公子您的。”
趙安看著她,心底冷笑一聲,他當然知道這只不過是一句奉承的話,不過嫖客們大多喜歡這樣的奉承。
他起身,雖然有點醉了,但好歹還能走路。只見他搖晃著在那些嫖客的身邊走過,向樓上那個女人的房間走去。
他邊走邊搖頭,嘆息一聲,口里又重復那一句話,“你們出不起這個價,因為你們不知道南宮小姐究竟有多美!”
竟價結束,簾子后的南宮小姐也笑了,笑得很甜,不是因為這一百兩金子,金子都是紅玉夫人的。她笑了,是因為這個價格——她的身價比上一次接客又漲了十兩!這比得到那一百兩黃金更令她高興。
聽說這位南宮小姐本也出自官宦之家,只是在她很小時家里遭了變故,如今也就淪落到這花柳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