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D大調（下）
崔孝利在自己的辦公室處理了幾份文件后，見暫時沒事就起身離開她的辦公室，沿著走廊快步來到電報室門口，敲敲門后推門走了進去。電報室的外間是辦公室，兩邊各有一間收發報室，但因為采取了隔音措施，所以在辦公室里聽不到一點收發報的動靜。她認識正在辦公室值班的秘書安藤里奈，知道她是個不茍言笑的婦人。崔孝利很有禮貌地給安藤里奈鞠了一躬后，然后問道：“請問安藤夫人，有谷川室長的電報嗎？”
坐在辦公桌前的安藤里奈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不說話，只是打開面前的記事簿，手指在登記人名的一份表格上從上而下地劃了一下，隨即“啪”地一聲合上記事簿，然后專注地注視著崔孝利說：“這上面沒有谷川室長的名字。”
崔孝利依舊很有禮貌地說：“剛才我見金谷涼子小姐取到從東京發給毛利次長的電報了，谷川室長的電報是今天靠近上午從東京發來的，怎么會還沒有到呢？”
“首先，我要更正孝利小姐的話。”安藤里奈冷冰冰地說，“涼子小姐取走的不是發給毛利次長的的電報，而是發給她本人的電報。其次，截至目前還沒有收到發給谷川室長的電報，很可能是由于對方推遲了發報時間，請轉告谷川室長和對方確認一下就知道了。”
“啊，安藤夫人說得有道理，我這就去和谷川室長說明一下好了。”孝利微笑著說，又深鞠一躬，“對不起，占用安藤夫人的時間了，請原諒。”說完，她離開了電報室。
金英浩的辦公室里靜悄悄的，沒有人來打擾，只有他自己站在窗前看著外面新京的秋色。滿洲的秋天來得早，10月中旬已經落葉飄飄，再過十天半個月就會天降初雪了。金英浩雖然望著窗外，可心里始終在琢磨今天中午前后發生的事。從見到裴喜斌開始到眼下的這段時間里，他已經知道東京特高課開始對“拉姆扎”采取行動了，而在新京這里，金英浩也猜測到金谷涼子準備收網了，雖然她對“乙支勇士”組織一無所獲，但她把賭壓在他金英浩一人身上，試圖從他這里打開一個缺口，深挖出她希望得到的有價值的破案線索。金英浩之所以至今沒有對金谷涼子采取任何反制行動，是因為他非常清楚金谷涼子只是掌握了他和佐爾格之間有某種聯系，但這種聯系幾乎是半公開的，德國使館和滿鐵調查部高層都知道，所以這種聯系究竟是不是一定和“乙支勇士”組織有關那可真就是另當別論了。顯而易見，要作出金英浩和佐爾格的合作肯定與“乙支勇士”組織有關聯這樣的結論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金英浩對他眼前的處境心里有數，眼下“乙支勇士”滿洲分部暫時停止了活動，靜靜地等著金谷涼子出牌。
就在金英浩思考眼前的處境時，崔孝利敲敲門后走了進來。她關上門，隨后走到金英浩身邊，小聲說：“那電報的確是東京發來給涼子小姐的。”
金英浩點點頭，沒說什么。
“那么，我回辦公室了。”崔孝利見金英浩沒什么事就打聲招呼離開了金英浩的辦公室。
現在，金英浩可以肯定那封發給金谷涼子的電報與他往來東京的日期有關，問題是她究竟可以從中得到哪些信息呢？金英浩靠坐在辦公椅上，閉上眼睛，兩手輕輕地敲打著鋪在辦公桌上的玻璃板，回想著他和佐爾格每次見面的細節。他們倆每次見面都是相互傳遞對對方有價值的情報，如果沒有傳遞情報的需要，他們也就沒必要見面了。金英浩由此也就想到金谷涼子雖然掌握了他往來東京的日期，但佐爾格每次給莫斯科發電報的日期并不見得都與金英浩往來東京的日期有關，所以金谷涼子也并不能完全斷定金英浩是在給佐爾格提供情報。有一件事是金英浩所不知道的，就是被特高課逮捕的佐爾格的搭檔馬克斯·克勞森雖然不知道有金英浩這么個人，但是他供出了給莫斯科發報的日期卻讓金谷涼子抓到了一個很可能會危及金英浩安全的把柄。
金谷涼子自己開著汽車來到金海鎮宅邸附近那家名叫“華彩”的咖啡廳門外，停穩車后打開車門走下了汽車。在下午上班時間里，咖啡廳里的客人寥寥無幾，金谷涼子走進咖啡廳只一眼就知道美代子還沒有到。她選了一張不靠近窗戶的桌子坐下來，一個年輕的女招待很快就來到金谷涼子的桌邊，問她：“請問喝點什么？”
“一杯咖啡。”金谷涼子說。
“請稍等。”女招待答應后才說轉身離開時，金谷涼子看到藤川美代子走進咖啡廳，于是她對女招待說，“對不起，請來兩杯咖啡。”
“是。”女招待轉身離去。
金谷涼子沖美代子招招手，美代子也看到了涼子，直接走了過來。
“對不起，我來晚了。”走到近前，美代子給涼子鞠躬后說，“沒想到涼子來得這么早。”
“我也是剛到。”金谷涼子說，“我自作主張給你要了咖啡，可以吧？”
“當然，當然。”美代子點點頭。
這時，女招待端著托盤送來了兩杯咖啡，把咖啡放到涼子和美代子面前后，說了一句“請慢用”便轉身離去。
還沒等金谷涼子說什么，美代子先開口問道：“涼子，看你這么著急找我，一定是有什么事，請說吧，我不能久待。”
“我知道你要照顧秀賢，很忙，我就長話短說了。”涼子說，“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需要美代子的協助完成。”
“這樣啊？”美代子有些奇怪，猜不出什么事一定需要她來協助，“你說吧。”
“今年年初，陸相東條英機將軍簽發的《戰陣訓》號召皇國臣民應該效忠天皇陛下，咱們每個人都要有獻身奉公的精神，這樣才能早日實現大東亞新秩序。”金谷涼子一開口就把美代子帶向“效忠天皇”、“獻身奉公”的國民道德制高點，這樣給美代子個下馬威，好讓她乖乖聽話。“美代子你一定聽說過吧？”
“是的，我聽收音機里說過。”美代子說，“可是，涼子你想說什么呢？”
“我說件事，很嚴重，請美代子有個心理準備。”金谷涼子端起咖啡杯喝了口咖啡，放下杯子后說，“英二先生的哥哥谷川英一室長極有可能和一個蘇聯的間諜組織有往來，而這個蘇聯間諜組織多年以來是專門從事反對大日本帝國和破壞大東亞圣戰的，對我們日本國民犯下了很多罪行。經過好幾年的努力，東京特高課已經掌握了一些可靠的證據，證明谷川室長七八年以來一直和這個蘇聯間諜組織有來往，所以，已經從最近開始監視谷川英一室長了。”
美代子一時沒聽明白，因為坐在她對面的金谷涼子和她說的這些話，什么“蘇聯間諜”呀、破壞大東亞圣戰呀、東京特高課呀，還有什么罪行、證據這些奇奇怪怪的詞語，她藤川美代子根本就聽得稀里糊涂的，她心里一直在惦記著她兒子秀賢可能已經睡醒了，這孩子一醒過來就要喂奶的。所以，美代子見金谷小姐不說話了，只是看著自己，就問金谷涼子：“你說的這些，很重要嗎？”
“當然重要，而且非常重要，鬧不好會出人命的！”金谷涼子有些生氣了，她沒搞清這個美代子是真糊涂還是在和她裝糊涂，于是就加重語氣說。
“鬧不好會出人命的”這句話還真把美代子嚇了一跳，她驚呆了，張著嘴半響沒說出話來。
“你一定會奇怪我怎么會知道這件事，是不是？”
美代子一時語塞，有點機械地點點頭。
“我和東京特高課有密切的工作關系，所以我其實在滿洲這邊為東京工作的，自然了解這件事的內情了。”涼子盯著美代子，觀察著她面部表情的細微變化。
美代子真是被金谷涼子的話嚇住了，她無論如何想不到這個往常與她嘻嘻哈哈的涼子小姐竟然會是特高課的人。“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呀？”美代子說，“涼子小姐說的事，我可是一點都不懂吶。”
“你不用著急，聽我說。”涼子微笑著說，“我來轉述一下東京特高課希望你幫忙做的事。”
美代子沒說話，還是那樣機械地點點頭。
“他們說希望你能在家里注意一下谷川室長的言行，比如有什么人來找過他，他下班回家后又出門了，你或許還可以留神聽他打電話時說的只言片語，總之都是既不不費力又不會讓人起疑就可以做到的事。然后，你在英二先生和谷川室長不在家時打電話告訴我就可以了。”說到這，金谷涼子又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然后輕輕把杯子放回到小瓷盤里。
這時，藤川美代子說了一句讓金谷涼子哭笑不得的話：“可是，涼子小姐，我沒接受過特高課的訓練呀。”
金谷涼子把美代子的說的這句話理解為美代子是在尋找一個借口推掉這件事，于是她決定再敲打一下美代子。涼子把美代子面前的放著咖啡杯的小磁盤往美代子近前推了推，柔聲細語地說：“東京那些人已經到廣島你老家去過了，他們也知道藤川太郎先生準備離開新京回廣島了，美代子不為自己打算也要考慮父母和秀賢今后的日子吧？”
金谷涼子和風細雨般說的這些話，卻如同在美代子耳邊炸響的驚雷，把她一下子就震醒了，父母和孩子的安危是一個女人最易被擊垮的防線，藤川美代子無語了。她沒再說什么，面色慘白地點點頭。
金谷涼子見美代子真的是被她的話嚇得夠嗆，于是就緩和語氣和她說：“美代子，你也不用緊張，東京那邊希望你做的就是平日里多注意觀察谷川室長在家里的行為，有沒有外人去找他，或者注意一下他和誰通電話、說些什么，就這么簡單。你聽懂我說的話了嗎？”
“是，我聽懂了。”美代子機械地回答說，“平日里多留意秀賢的大伯在做什么，和誰通電話還有就是說些什么，是吧？”
“對對，你看這不是挺簡單的嗎？”金谷涼子覺得美代子現在終于上道了，于是又順便叮囑她說，“美代子還可以留意一下，秀賢的大伯什么時間上班和什么時間下班，下班后是不是又忽然出門了，等等，總之他大伯在家里的行動都是你可以加以注意的......可以嗎？”
藤川美代子沒言語，就像個木偶人似的點點頭。
“東京那邊和我說，特別叫我告訴美代子，只要按照他們希望的那樣做，他們會付給你很優厚的報酬的。”到最后，金谷涼子拋出了金錢來誘惑美代子。
美代子沖著金谷涼子微微頷首致謝，說：“我還什么都沒做呢，就讓你們破費了，真過意不去。”
“不是現在就給美代子付報酬，而是在美代子做了事情之后，他們會支付優厚的報酬。”
“我就心里想嘛，美代子什么都還沒做呢，怎么就給我錢呢？”
“好吧，該說的我都和美代子說清楚了，那以后就請美代子努力吧。”金谷涼子說著就站起身，“那么，我就告辭了。”
藤川美代子也趕緊站起來，沖著金谷涼子說：“是。”
“走之前，我再叮囑一聲美代子，今天我和你見面的事，絕對不可以告訴任何人，這點還請美代子務必牢記呀。”金谷涼子說話時，口氣又加重了許多。
“是，美代子已經記住這些了，不會和旁人提起今天的事。請涼子小姐放心好了。”藤川美代子說，“請走好，美代子就不送了。”說完，她微微給金谷涼子鞠了一躬。
金谷涼子也是微微給美代子鞠了一躬，隨后就轉身大步離開了華彩咖啡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