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金英哲的決定（下）

　　當英哲離開家去薩哈羅夫家后，李春子敲開了畫室的房門。金海鎮一聲不吭地給妻子打開房門后，回身走到沙發前坐下，靠在沙發背上，閉著眼睛，不說話。

　　李春子當然知道丈夫在想什么。不過，此時的李春子身體內蟄伏已久的在生活中不屈不撓的個性又復活了。在從臥室到畫室的這一小段路上，李春子驀地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英哲的性格隨誰這件事，她現在終于有了答案。原來，英哲性格中那股堅韌與不屈不撓的勁頭正是來自于李春子自己。“這就對了，英哲是我李春子的兒子嘛。”她這樣想，忽然就有了戰勝丈夫金海鎮的勇氣。她已經考慮好了自己該怎樣和丈夫談這件事了。“我說，他爸，你能不能提前退休，或者辭職？”李春子走到金海鎮面前，語調平緩地問丈夫。

　　原本合著雙眼靠在沙發上誓死不準備搭理任何人的金海鎮，冷不丁聽到李春子沒頭沒腦的話，一下子就睜開眼睛，盯著妻子說：“你說什么？”

　　“我說，你可不可以考慮提前退休或辭職？”李春子邊說邊在金海鎮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我是六十五歲才退休啊！”

　　“知道，我知道你還有五年才到退休年紀……可你知道嗎，我現在越來越想回漢城了。有時候，你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這么大的一個家就剩我一個人時，我就想，兒女大了都會走自己的路，最終只有你和我能在一起作伴，干嘛不回漢城呢，過一種清凈的日子？孩子大了，對生活有他自己的考慮，或許他的選擇最適合他的性格，只要不犯法，不辱沒家人，那就讓他走自己的路好了，在這點上，做父母的干嘛一定要干涉呢？英哲中學畢業后，他不想上大學了，可以，但不能無所事事。謝天謝地，他還是有一個正當選擇的——學習小提琴演奏，學習音樂。如果他覺得拉小提琴或彈鋼琴會影響你的繪畫創作，而且你也是這樣想的，那好吧，他可以到外邊租房子住，或者索性去給薩哈羅夫的樂器店做幫工，邊工作邊學音樂，這不挺好嗎？難道非要從早稻田大學畢業才稱得上是有一個完美的人生起點嗎？”

　　聽完李春子這一番話，金海鎮怔住了。

　　他們結婚快二十年了，在金海鎮的記憶中，李春子在這個家里，和任何人都沒有大聲說過話，更別說紅過臉了，上自金海鎮下到每一個傭人，她從沒有急赤白臉地說過話。可奇怪的是，全家所有人都從內心服從她的差遣，沒有怨言，這當中包括金海鎮自己。當初，英浩大學畢業后的去向有三種選擇：一是留在東京祖父家。雖說祖父去世了，但英浩的工作和生活都沒有問題，根本無需金海鎮說什么，自會有人關照英浩。二是回漢城。雖然英浩的媽媽池珍熙不在了，但全嫂會照料英浩的生活，工作也沒有問題。三是到大連和金海鎮一起生活。按照金海鎮自己的考慮，他希望英浩留在東京。他有一件操心的事，就是“父親大人”故去后留下的家業沒人打理，金海鎮一直是希望英浩留在東京管理這份家業的。英浩對自己的歸宿沒認真考慮過，不過潛意識里他希望不和父親在一起生活就好。可是，令金海鎮沒想到的是李春子在英浩大學畢業后去向問題上的看法改變了金海鎮和英浩父子二人的生活。當金海鎮和李春子說他希望英浩畢業后留在東京時，李春子說她也在考慮這件事。

　　“你是怎么想的？”金海鎮隨口問道，其實心里并沒真的打算征求李春子的意見。

　　“我希望英浩到大連來，和咱們一起生活。”李春子平平淡淡地說，似乎這是件理所當然的事，用不著商量。

　　“來大連？和咱們一起生活？”聞聽李春子所言，金海鎮是真的很吃驚。他有吃驚的理由。已經成年的英浩，怎么能和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繼母同處一個屋檐下，而且，他從開始就很抵觸父親和李春子結婚。

　　李春子問金海鎮：“你聽說過這樣一句話嗎？”

　　“什么話？”

　　“愈親愈近，愈遠愈疏。”

　　聽李春子說完，金海鎮一時語塞。道理是明擺著的，他金海鎮又不是不明事理。他知道李春子的話是對的，可是，他心里還擔心著另一件事，就是英浩能和李春子和睦相處嗎？想到這，金海鎮試探著問李春子：“你知道英浩的性格嗎，不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這點很像他爺爺……”

　　“比你還難處嗎？”讓金海鎮沒想到的是李春子微笑著問他，目光里透著一絲嘲弄。

　　金海鎮一愣，“嘿嘿”了幾聲。

　　“你放心吧，我是做好心理準備的。你知道嗎，只要想到英浩是英哲的哥哥，為了這兄弟倆，我受點委屈不算啥，誰讓我是長輩呢？”

　　金英浩大學畢業后，在爺爺家生活了一陣子，后來，在金海鎮的堅持下，他才離開東京到大連和父親一起生活了。

　　開始的那段日子比李春子預想的困難得多。

　　曾經有幾次，英浩故意干涉李春子對家務事的處置，而且竟然是當著管家尹嫂和幾個傭人的面，故意頂撞李春子給她難堪。李春子雖然心痛得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大哭一場，可是沒有地縫，再說她也不需要。面對英浩的刁難，李春子是出奇的冷靜，她臉上帶著笑意，雖然是和尹嫂說話可目光卻是勇敢地直視著英浩的眼睛，語調平緩地說：“英浩說的也有一定道理，暫時按他說的做吧。”

　　當金海鎮了解事情的實情后想教訓英浩時，都被李春子攔住了。“我自己可以解決的，你不要插手。”她這樣和丈夫說，雖然語音溫和，但聽得出她主意已定，不容拒絕。無奈之下，金海鎮只得同意李春子的決定。

　　就這樣，幾個回合下來，就連金英浩自己都覺著故意和李春子為難很無趣了。接下來的日子里，金英浩盡量避開和李春子碰頭。可李春子不是這樣，只要是家里的事，無論大小事，李春子都會故意找英浩，征求一下他的意見。最讓英浩感到下不來臺的是一個叫晶喜的女傭人預產期臨近時找管家尹嫂請產假，尹嫂自然要向李春子報告這件事。

　　李春子笑笑說：“好，尹嫂，我和大少爺商量一下再說吧。”

　　聽李春子這樣一說，尹嫂實在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李春子也忍不住微笑著說：“既然大少爺要管家務事，那就什么事都要管才對呀。”

　　金英浩到大連安頓下來后，金海鎮私下里就和李春子商量給英浩找媳婦的事。李春子說她早就動了這方面的心思了，說韓昌洙院長家的大女兒韓孝珠這丫頭不錯，模樣、人品都沒說的，年齡也合適，而且兩家還是世交，改日她去和孝珠媽媽說說。李春子說的韓昌洙院長是大連一家醫院的院長，他和金海鎮是多年的朋友。金海鎮聽說是韓昌洙的大女兒就放心了。他認識這姑娘，知書達理的，年紀合適，模樣也順眼。他樂得由李春子去操心這件事，自己可以大撒把了。就在金英浩和李春子較勁時，李春子正在和韓孝珠媽媽商量讓他和韓孝珠見面的事呢。

　　晚上吃飯時，李春子和英浩說：“晶喜的預產期快到了，她想這兩天就請假回家，你看行不行？”

　　一聽女人生孩子的事，英浩的臉漲得通紅，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讓人想不到的是，金海鎮突然插話說：“英浩，一會兒你去問問晶喜，她想哪天回去，這種事是不可以耽誤的。”

　　金英浩只顧埋頭吃飯，含混不清地說：“請看著辦吧，這些事我不懂。”

　　“那好，呆一會我去看看晶喜。”李春子神情淡淡地說。

　　見兒子一副窘態，金海鎮說：“英浩，你放松些，在家里那么緊張干什么？先別吃了，放松一下。你來，深呼吸……再來一次，好。”

　　英浩真的就聽從了父親的指揮，挺直了身子，做深呼吸。

　　這場景把在一旁的尹嫂逗得暗自發笑。后來尹嫂到廚房和大伙兒加油添醋地學說了這件事，可把孫廚師和幾個傭人逗樂了好一陣。

　　從此后，金英浩不再摻和由李春子主管的家務事，在李春子一手操辦了金英浩和韓孝珠的婚事后，再后來英浩當了爸爸，尤其是秀妍管李春子叫奶奶后，金英浩徹底轉變了對李春子的態度。李春子和金英浩是金海鎮最重要的兩個家人，他們能和睦相處，這讓金海鎮從心里感到欣慰，他不止一次對自己說娶李春子做妻子是選對了人吶。

　　現在，當英哲告訴父母他決定不上大學，金海鎮面對這個“不肖子孫”無計可施時，李春子來告訴他說，孩子大了，讓他們走自己選擇的生活道路吧，只要這條路是光明正大的，父母能做的就是默默地祝福他們。

　　金海鎮沉默著，李春子不言不語地看著他。

　　“他媽……”金海鎮說。

　　“什么？”李春子問道。

　　“或許，我是該想想回漢城的事了……”金海鎮像是自言自語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