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王振有心拿過那篇文章看一眼,可是看了看門外候著的諸多大臣們又打消了這個心思,只低著頭輕聲問道:“陛下,此篇文章原本排名多少?”
朱祁鎮答道:“二甲十八名。”
王振聽聞頓時心中有數,又道:“陛下,王右軍、虞世南字體馨逸,舉止安和,蓬蓬然得春夏之氣,可謂喜氣也。徐季海善用渴筆,世狀其貌,如怒貌抉石,渴驥奔泉,可謂怒氣也,故而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亦如其人。此篇文章雖合陛下心意,卻字跡稍欠,可謂樸實也,人如其字,字如其人,如此樸實之人若是被陛下擢為二甲第一,是福是禍未可知也,陛下若是有意,不如將其稍向前簡擢三四名即可。”
朱祁鎮聞言笑道:“先生言之有理。”說罷,便依著王振的提議,將那篇文章放到了二甲十五名的位置。
皇帝“欽定”前三名后,將其余試卷退回東閣,讀卷官也回到東閣,將第二甲第一名以下進行排列,然后拆卷填寫黃榜,等待“放榜”。
殿試放榜叫“傳臚”,照例要舉行儀式,不過比起三月一日的殿試,傳臚儀式的氣氛要輕松得多。
傳臚的準備工作在華蓋殿進行,讀卷官在御前按欽定的一、二、三名依次拆卷,拆第一卷即奏第一甲第一名某人,二、三卷亦然,隨即在早已寫好二、三甲進士姓名的黃榜上填上一甲三人,由尚寶司官員在黃榜上用印。
隨即鼓樂聲起,執事官將黃榜卷好交付翰林院官,捧至奉天殿等候,稍后皇帝由導駕官引導,由華蓋殿來到奉天殿升座,文武百官按常朝侍立,作堂下樂,鳴放鞭炮,傳臚開始。
趙彥早已與貢士們在殿外丹墀兩邊拜位上排列,傳制官請旨后出奉天殿左門,在丹陛東朝西站立,執事官高舉放有黃榜的榜案來到丹墀御道上放定,傳制官高唱道:“有制。”
趙彥隨著眾人下跪,傳制官繼續高聲宣讀道:“正統十三年三月一日策試天下貢士。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
頓了頓,就在趙彥以為傳制官不會再開口的時候,傳制官繼續高唱:“第一甲第一名彭時,第一甲第二名陳鑒,第一甲第三名岳正,第二甲第一名萬安,第三甲第一名高崇。”
二甲第一與三甲第一稱為傳臚,由來于此。
傳制官念罷,眾進士隨著口令俯、起、四拜,執事官舉著黃榜案出奉天門左門,將黃榜張掛于長安左門外,眾進士隨出觀榜,有順天府官員用傘蓋儀從送新科狀元歸第,新科狀元彭時頓時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中風光而去,。
宮內,文武百官依次入班,有致詞官于丹陛中跪定致詞:“天開文運,賢俊登庸,禮當慶賀!”接著鳴放鞭炮,皇帝起駕,百官退朝,儀式結束,皇帝又為新科進士們賜宴,稱為恩榮宴,宋代則稱瓊林宴。
傳臚后第二天,由新科狀元率眾進士進宮謝恩,隨后往國子監謁先師孔子廟。儀式結束后,眾進士易冠服,這才算最后“釋褐”,即不再是民而是官了,國子監照例立碑題名,至此三年一次的科舉全部結束。
三月初三,永定門外,趙彥與張文淵最后互道一聲珍重,隨即一聲鞭響,拉車的駑馬唏律律嘶叫一聲,馬車便徐徐向前開動,張文淵掀開車簾,對趙彥道:“趙兄,如今花開正好,待你夸官回鄉,我在州城外的桃林中為你接風。”
“必不叫張兄久候。”趙彥立馬答道。
一應禮儀結束后,整個朝堂頓時回歸正軌,新科進士們如何安排便成了擺在眾多大佬面前的一件頭等大事。
明清時期有句官場話:“人中進士,上者期翰林,次期給事,次期御史,又次期主事。”可見翰林是最佳選擇,實在不行也要擠入中央各部,如果去地方當一任知縣、縣丞之類的,則是下下之選。
趙彥自然是希望留在京城為官,只是如今朝中波云詭譎,雖然王振大權獨攬,應者如云,但以內閣諸位閣老為首的‘保皇派’卻不甘心受制于人,兩相間在朝堂上你爭我奪,戰況激烈,故而若是留在京城為官,則勢必需要站隊,而以長遠來看,自然是站保皇派為佳,畢竟按照歷史進程來看,王振著實蹦達不了多久了,可是現如今保皇派明顯處于劣勢,自己這個新進官場的小蝦米一著不慎,便有可能栽在大明朝堂這個深潭里。
上無人照拂,下無根基,自己只是二甲第十五名,能不能撈到進入翰林院的門票殊未可知,想到這里趙彥不免有些躊躇,好在隨后趙彥被選入翰林院成為庶吉士,如此趙彥才算是心病盡去。
原本每一科的會試,只有一甲的前三名,即狀元、榜眼、探花能馬上安排官職,狀元授予修撰,為從六品,榜眼和探花則是編修,為正七品,而后從二甲、三甲中,選擇年輕而才華出眾者入翰林院任庶吉士,稱為“選館”,哪怕趙彥才學稍差,只憑他十八歲小鮮肉的年紀也跑不了,只能說他有些杞人憂天了。
明代的翰林為政府儲材之地,英宗后有慣例: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故此庶吉士號稱“儲相”,能成為庶吉士的都有機會平步青云,例如明朝萬歷年間內閣首輔張居正,即是庶吉士出身。
翰林院的職責有很多,其中就有考選、教習庶吉士之責,庶吉士也就是實習生的意思,只有表現好才能轉正,正式授予官職。
趙彥與萬安、劉吉、劉珝、尹旻一起進入翰林院,隨后便與幾人分開,負責史籍編纂,接待趙彥乃是一名相貌堂堂、身材高大的青年翰林。這名翰林身上穿著青色補服,補子上繡的乃是鷺鷥,不是正六品就是從六品,而翰林院中侍讀與侍講為正六品,史館修撰為從六品,此時趙彥正好身在史籍館中,那這名翰林的品級不言而喻。
負責引領趙彥的書吏為二人相互介紹后便告辭離去,趙彥覺得以后既然要跟著人家混,怎么也得表現的熱情點,便點點頭道:“商修撰,在下初來乍道,日后還請修撰不吝指點。”
那位青年翰林,也就是商修撰見趙彥姿態擺的很低,對他印象很好,便道:“無妨,指教不敢當,在下乃是正統十年進士,只比趙庶常早來幾年,以后你我同修史籍,不必太過客氣。”
庶吉士別稱庶常,為了叫的順口,翰林院中一般都將庶吉士稱作庶常。
見這位商修撰語氣溫和,不似不好打交道的人,趙彥心中松了一口氣,說道:“在下北直隸真定府深州人,字國美,不知商修撰家鄉何處?”
商修撰笑了笑,露出半口整齊的白牙,道:“我是浙江嚴州府淳安縣人,表字弘載。趙庶常,翰林院中風氣灑脫,不必學外面那般嚴肅,若是不嫌棄,你我便以表字相稱如何?”
“自是再好不過。”趙彥點頭,后知后覺的這位商修撰的名字有些耳熟。
正在此時,一名書吏快步走了進來:“商三元,不知前日張學士讓商三元整理的前朝史冊可曾整理妥當?”
商修撰聞言忙從桌上取了一沓厚厚的書冊,一邊遞給那名書吏,一邊說道:“我方才還說要給張學士送去,不想張學士倒是差你來取了。”
送走了那名書吏,商修撰回身,卻見趙彥正滿眼小星星的看著自己,他疑惑的摸了摸臉,問道:“國美,為何如此看我?”
趙彥不答,他壓根沒想到自己運氣這么好,一入翰林院就遇到了有明一朝唯二連中三元的大佬——商輅,這可是比萬安劉吉之流牛掰的多的人物,若是不出意外,這一兩年他便會進入內閣參預機務,若是操作得當,說不定倒是可以借商輅之名影響到土木堡的進程,不過結果是好是壞卻是未知的。
到翰林院報過到之后便是朝廷為新科進士們安排的探親假,為期半年,主要是讓新科進士們回老家安頓家小,順便裝裝逼的意思,畢竟衣錦不歸鄉如錦衣夜行,這是連平頭老百姓都知道的道理,朝堂上的大佬們自然不會不解人意,畢竟他們也是從新科進士一步一步走上來的。
劉吉乃是保定府博野縣人,博野縣與深州相聚不過百里,所以趙彥與其約好一起上路。路上二人談天論地,倒是真的增進了不少感情,只是等趙彥回到深州也沒想清楚,如今看起來陽光開朗、頗有些憤青氣質的劉吉,是如何一步步成長為歷史上臉皮厚度驚人,異常‘耐彈’的劉棉花的。
想不清楚就暫且擱置吧,深州城已然在望,趙彥的心中一種名為‘近鄉情怯’的念頭開始悄然滋生,只是剛發了個芽,就被城門前俏生生站立著的窈窕身影所擊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