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飛對著大殿里的釋迦摩尼像,沉默了許久。他獨自留在這里并非為了祈禱,而是想在大戰前找尋片刻的寧靜。
一人的戰力即便力敵百人又如何?數百兄弟的性命都在他一人肩上。
大丈夫的本領越大,日后能做到的事越多,背負的責任就越大。岳飛,你可知責任到底是什么?很久以前,義父周侗曾經如此問過。
岳飛心頭壓著千斤重擔,隨著經歷的越多,才越對義父的話感同身受。可是……老爺子已經故去多年了。大戰前,他極力主張拿下新鄉。拿下新鄉后,卻無法做主讓軍隊靈活轉移。而今,大軍被金人包圍,最苦的并非宋軍官兵,而是當地百姓。城破之后,百姓會被金狗如何處置?這新鄉之戰,究竟該由誰負責?
要成為我們心中的英雄,要背負的并不僅僅是自己的性命,而是要將許多人的未來一起扛在肩上的。義父你在天上一切可好。大宋……我們的大宋真的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愿你在天之靈保佑我,給孩兒更多的力量。
岳飛上前兩步,對著佛像拜了拜,若這世間真有神佛,為何不結束這場戰爭?那么多生靈死于戰火,究竟是為了誰?他不禁想到了家里的妻兒老母,他們是否安好?故鄉的土地何時才能回去?云兒,你是否有每日練武?
遠端街道大隊人馬的腳步聲傳來,宋營的頭領們亦歸自己的隊伍。
岳飛望定前方,高聲道:“人生在世無非生死二字,生有輕如鴻毛,死有重于泰山。但我們今日決不能死在此地!假以時日,我們要收復中原,就在今日,我們要為死去的弟兄復仇!弟兄們,天高地厚,護我神州!”
“天高地厚!護我神州!”湯懷號令左右,頭一批火箭蓬勃而出,落在前頭一百步的街道上。把靠近的金兵照得清清楚楚。摸黑而來的金兵,面目猙獰,殺氣騰騰。
兩方看清彼此,同時爆發出怒吼!“干他娘!殺金狗!”徐慶、吉青同時大吼。
金兵齊步向前,快步越過箭雨沖到寺廟的院墻,兩軍頓時戰在一處。
一個時辰,岳飛對眾人布置的任務是守住此地一個時辰,然后開始突圍。他把隊伍分為兩隊,步兵依靠廟墻、壕溝和七星狀的箭塔,死死守住兩道防線。騎兵則在這個時辰里,不管前方發生什么,都只能養精蓄銳不許出擊。
當然這里唯一例外的是高寵。小將高寵單槍匹馬,仿佛天神下凡守在廟門一線,他的虎頭湛金槍仿佛猛虎出匣,隨時吞噬金兵的性命。哪邊防線出現漏洞,他就殺到哪里。他一個人仿佛有百人的戰力,而靈活性又遠超百人。
時間一刻一分的過去,大量的金兵堵塞在這里的街道上,無法去追擊王彥的后軍。終于馬蹄聲響,號角聲起。街道一左一右,有女真輕騎飛馳而來。但沖到廟門前,由于道路擁堵,騎兵的步伐也不得不慢下來。即便如此,騎兵對上步兵畢竟完全壓制,宋軍咬牙扛在前方一步不退。
岳飛在高臺上看著這一幕,輕聲道:“守多久了?”
姚政道:“快一個時辰了。盡管減員嚴重,但金狗這時才出拐子馬,算我們運氣好。想必他們也知道這里不好施展,但的確是沒辦法了。”
岳飛笑道:“你越來越擅長這個了。”
姚政咧嘴笑問:“拐子馬到底有多厲害?”
“我在東城遇到過一次,超過三百騎兵,且有合適空間,我軍一定不是對手。好在這里沒有那么多。”說到這里,岳飛高聲道:“王貴,北門外什么情況?”
王貴道:“都統制的兵馬離去后,很快金兵的東大營和西大營都有人馬尾隨北上。暫時北面風平浪靜。”
“好!”岳飛縱馬出列,徐慶將戰旗掛上瀝泉槍。岳飛高聲道,“弟兄們,我帶你們離開新鄉!看我戰旗所指!殺金賊!奔太行!”
寺廟的紅墻同時倒塌,岳飛的騎兵隊奮蹄而出,而宋軍步兵們不顧一切的向后撤,陣型變化極快。在他們后退的同時,手里忽然拉動繩索,在街道另一邊猛地豎起一排釘牌封死了拐子馬的退路。剎那間,聚攏在廟門的金國騎兵進退失據。
高寵和岳飛一左一右,兩桿長槍若蛟龍出海,同時將兩邊拐子馬的旗頭刺翻!兩人合力前突,以無可匹敵的勇力,把金兵騎兵沖垮!
“紫嚴山惡魔?兩個惡魔!”指揮此地作戰的金將失聲道。
他話音未落,在岳飛和高寵背后,又沖出更多的白袍騎士,雖然兵器各有不同,但恐懼之時誰又弄得清楚狀況。
金將眼看前方的拐子馬極快的損耗,急忙大叫道:“快上!支援!”
可是,在慌亂和擁擠中,兩百金國騎兵被迅速消滅。外圍的金兵被釘牌阻隔,無法加入戰團。
岳飛殺氣騰騰地看著四周,慢慢搖動戰旗。后方的步兵松開繩索,釘牌落回塵埃。
金兵眼看自家的精銳騎兵這樣散落塵埃,瘋了般沖向宋軍。宋軍寺廟里的五座箭塔箭如雨發,一半的金兵倒于箭下,另一半的女真士兵沖殺過來,他們的數量仍舊超過宋兵,頃刻造成了極大的殺傷。
而當岳飛率弟兄們奮力廝殺,終將敵軍氣焰壓過。忽然,號角聲在四方響起,更多的金兵來了……
突然一支雕翎箭從后方直奔高寵后背,高寵殺的興起并沒注意到冷箭,遲永一個箭步沖過來,用后背替他擋下了羽箭。管云借著酒勁護住遲永,連著干翻數個敵人,正得意時一支冷箭斜射過來。遲永推開管云,也替他擋下一箭。鮮血飚在少年臉上酒意全消。
岳飛看著街道遠端出現的敵軍,嘴角掛起漠視的冷笑,仰頭發出綿綿長嘯,舉起紅旗沖在隊伍最前方!
在寺廟的遠端,鋒云站在高處,冷漠地看著奮力廝殺的宋軍,手中長鞭前指,金兵向宋軍的側翼沖去。
但女真隊伍剛朝前走了幾步,前面兩排街道就突然燃起大火。洶涌的火光中還有火箭射出,頓時困住了金兵的腳步。鋒云的先頭部隊不知如何行動,突然轟隆一聲巨響,東寧寺的白塔轟然倒塌,金兵的前進路線被完全擋住。
鋒云的戰馬被白塔倒塌的聲音驚到,直接將他掀下馬背。金兵看著煉獄般的寺廟亂成一片。
薛鶴帶著一隊軍士,小跑著回歸大隊:“他娘的,若不是大哥說不要毀了新鄉,我就給他個烈火焚城。”
姚政愣道:“你這家伙把佛塔都毀了,就不怕有業報?”
“死都不怕,怕什么業報?”薛鶴笑道。
“真能干……”姚政拍了薛鶴一掌,對方卻疼得一咧嘴,這把火距離太近,燒傷了他身上好幾個地方。
薛鶴望向箭塔,湯懷正對他豎大拇指。
宋軍這邊看到半邊寺廟陷入大火,岳飛立即指揮部下向北門突圍。遠處盡管女真人不斷叫罵,卻也不敢悶頭沖入大火。
“走!走!離開新鄉!”王貴、姚政一起大叫。
在高寵和岳飛的奮力沖殺下,沒什么敵軍能阻擋他們的步伐。岳飛他們一路急進,從夜晚殺到清晨,又從清晨急行到傍晚,終于到了太行山下。在他們沖出新鄉后,只遇過兩支千人隊。敵軍顯然對他們這幾百人沒有興趣,這讓岳飛很擔心宋軍主力。
“大哥……”王貴急匆匆地帶岳飛去看前頭的戰場。
這是最接近太行山的道路,千多宋軍的尸體被遺留在戰場上。金兵尸體幾乎看不到,可見戰場已被打掃過。
岳飛鎖緊眉頭,在這里損失這個數量的弟兄,那都統制王彥麾下怕是沒多少人了。他們是仍舊會去萬仙山,還是會去其他方向?
徐慶怒道:“死了那么多弟兄,都怪那王彥不聽大哥的話。”
王貴小聲道:“從腳印看,我軍未被全殲,部分人馬朝西面去了。”
岳飛道:“必須確認他們的方向,我們不能出錯。”
“讓我去前頭找一下?”王貴問。
“容我想一下。”岳飛指了指前方的山嶺,下令道,“去山里。今晚我們在附近駐扎。”
進山之后,全員清點人數,還剩下三百十一人。
“雖然有些無情,但這已經算是最好的結果。”湯懷慢慢道,“盡管幾乎每個人都帶著點傷,但就算遇到千人隊,我們也還有一戰之力。”
“除了胖子,他居然還是沒受傷。”張顯嘟囔道。
“怪我咯?”姚政笑道。
“早晚會負傷的,金兵的弓箭到處亂飛。”薛鶴笑道。
“滾滾!”姚政怒道,他曾試圖給遲永擋箭,卻沒有擋下。
張顯皺眉道:“問題是,我們為何要留在這里?周圍隨時會有金兵出現。一旦他們進山搜尋,我們鐵定暴露。”
“是啊,大哥,我們應該去萬仙山。如果王彥他們還活著,應該去了萬仙山。”徐慶道。
“這不一定。”岳飛道,“金兵在此堵住了我軍主力,這一戰后萬仙山就不再是什么好選擇。因為金兵依據我們的行軍路線,猜到我們的目的地。都統制善于用兵,定會做出變化。”
薛鶴道:“若是如此西面的白鹿山是個不錯的備選。”
湯懷冷笑道:“王彥真善于用兵嗎?那我們七千弟兄渡河,怎么會就剩下這點人?”
張顯道:“實話說,我們真要去和他們匯合嗎?說不定下一戰又被他們帶溝里去。”
“等王貴回來,我們就能確認了。”岳飛看著眾人道,“不許說都統制的壞話。都給我管好自己的弟兄,好好休整一晚。高寵,你和管云負責警戒。”
沒人有異議,各自執行命令。岳飛又高聲道:“必須睡足,明天仍會很辛苦。”
高寵和管云在大樹上眺望遠處的道路,不多久遲永也過來一起。
“永哥,大哥沒派你來。快回去睡覺。”高寵道。
遲永身上五處箭傷,全是替高寵和管云擋箭扛下的。所以高寵心中對遲永多一份歉然。
遲永笑道:“我們三個輪班,都可以多睡會兒。”
“你那么大個子睡樹上不怕掉下來啊。”高寵打趣道,“傷口崩開會很疼的啊。”
遲永拍了拍寬厚的肩膀,笑道:“我什么傷沒受過?”
邊上管云忽然道:“第五波敵軍經過了,沒有一隊派人過來查看的。真是奇了。統制怎么知道他們不會進山?”
“打仗聽岳大哥的沒錯。”遲永憨厚笑道,“他可是從來沒錯過。你們要知道,我們雖然是普通的小兵,但統制是真正的英雄。”
“太他娘的對了。”高寵道。
管云笑嘻嘻地舉長弓比劃著遠方,練箭從揚弓開始。遠山仿佛起伏的怪獸雄壯蒼涼,他莫名想到,就憑這把弓箭能繼續活下去嗎?
遲永知他心思,低聲道:“想一想為什么打仗,然后我們就能堅持下去。”
很快周圍就是一片片如山風般的鼾聲,高寵依然像長槍般站在樹上看著遠方。護我神州?那太大太遠,我只想照看好我的弟兄。
“大哥,你怎么知道敵人不會進山?”次日清晨,休整一晚的薛鶴也問道。
岳飛淡然道:“我軍主力已不在此,而他們沒必要冒險。”
薛鶴默然點頭,道理盡管簡單,但有幾人敢這么做?
這時,王貴回來道:“大哥,尋得主力留下的標記,都統制的確是去了西面白鹿山。”
岳飛舒展了一下身子,點頭道:“辛苦了!召集弟兄,我們也去西面。”
王貴詫異的看著精神抖擻的眾人,笑道:“你們這一晚居然睡得著?”
張顯笑道:“想不睡都難,累得倒下就昏死過去。”
薛鶴看著整頓出發的隊伍,忽然想到,如果和主力匯合了,都統制又會做出什么決定呢?之前有七千勇士,他都不敢揮師西進。如今帶著敗軍,王彥又會如何?岳飛大哥,一直緊鎖眉頭,也許也是想到了這個吧?
“不胡思亂想。”湯懷從后拍了他一下。
“上馬上馬。”徐慶則踹了他一腳。
“狗日的……敢打老子。”薛鶴笑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