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來到瀝泉寺,志明和尚正在會客。接引僧人和周侗熟識,一面將他們帶到書齋奉上茶水,一面解釋說方丈見的客人是京師來的李大人。那位大人身份顯赫,而且是帶著家眷到此,所以方丈一時走不開。
這不算是大廟,但建筑極為古樸,據說唐代大詩人王維曾在此居住,所以整個寺廟的布局極為文秀高雅。寺廟中央有株參天的菩提,站在那磅礴的樹冠上,可將整座瀝泉山的景色盡收眼底。
等得片刻,徐慶就不耐煩的去后院看兵器墻。岳飛則認真看著房間里的擺設和字畫,在屋子顯赫的位置掛著一幅氣勢磅礴的丹青,畫上很少見的描繪的是戰爭場面,浩蕩的水面艨艟斗艦來往交鋒,沖天火光席卷戰場。在字畫的左上角,提有數行文字。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這畫的是赤壁之戰?岳飛驚訝于畫卷上磅礴的氣勢,盯著字畫久久不能移開視線。
“志明和尚頗有靈氣,行伍時行軍打仗頗有一套,退役后,沉迷于丹青書畫,短短十余年也自成一格。”周侗笑道,“我知你還不信我講的練字養氣之說。但你看看這里的東西就會明白,即便在刀山火海摸爬滾打數十年,終究能將一身戾氣殺戮化作筆墨香。所謂文武之道一張一弛。”
岳飛笑道:“和書場里說的不同,赤壁之戰其實沒有劉備什么事。”
“世上事,口口相傳個幾天就會變樣,真要傳上幾十年,幾百年,自然和原來的面貌大不相同。”周侗品著茶,慢慢道,“你聽說書人的話,從前那些大英雄都是一個樣子。但若你看史書,那就真是千人千面了。厲害的人物,做了厲害的事,終究會留下名字,所謂名垂青史。”
“名垂青史。”岳飛默默重復了一遍。
周侗道:“你看那邊幾幅畫,哪一幅不是名人典故?”
岳飛聽老爺子的話,一幅幅欣賞過去,不覺忘了時間。忽然,外頭接引僧人跑來道:“周老先生,岳施主,你們的同伴徐施主在后頭和人吵起來了!”
呃,這蠻牛又惹事!周侗和岳飛聞言立即奔赴后院兵器墻。
瀝泉寺的兵墻布置在他們的后院,這里聚集著二十來個江湖人,都是在開放日登記觀摩《槍譜》的。
所謂的兵器墻,是一面寬八丈,高一丈二,由青石砌成的磚墻。墻上懸掛著三十六種兵器,每一個件兵器下面,都有一套相關的人影圖錄,而丈二長槍下畫的就是《槍譜》。此墻已有一百五十年的歷史,斑斑駁駁的墻面,每一道痕跡都有一個故事,據說當年并州楊家的子弟也曾在此觀摩。
平日里,來觀摩兵器墻的武林人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靜的研究自己想要學習的兵器圖錄。不知為何,徐慶會和人爭吵。
徐慶正和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爭執著,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說火氣越大。徐慶拉開架勢就沖向那少年。
那少年冷笑著,只伸出一條胳臂就擋下徐慶的拳頭,不僅如此,他硬生生向前一發力,竟單臂將徐慶那八尺高的身軀舉了起來。
徐慶平日里趾高氣昂,可謂隔三差五的就找人打架滋事,可從未陷入過這種境地。他空有一身蠻力,卻根本發不出來,不禁氣得嗷嗷直叫。
那少年轉了個身,托起他的后背將其拋了出去。徐慶那高大的身子,直接飛出兩丈多遠。岳飛一個箭步將他救下,要不然非摔個狗啃泥。
而那少年不看徐慶,直接轉向“兵器墻”登記處的一個黑大個,冷笑道:“你說小爺年齡不到,不夠看《槍譜》的資格。現在怎么說?”
那黑大個怒道:“寺里規矩不到十六歲不能靠近兵器墻,你武藝再高又如何?規矩就是規矩!何況你這臭小子如此無禮!”
岳飛看到這黑大個不由一怔,居然是有幾年未見的牛皋。而那個傲慢少年,正是他們在上山時遇到的少年人。
“小爺今日既然來到瀝泉山,這《槍譜》是看定了。誰敢攔我,我就挑了誰!”少年解開背上的包裹,露出一柄丈二長纓,冷笑面對四周圍攏上來的僧人。
“就憑你?”牛皋推開桌子來到場中,邊上有人給他遞上一對鐵锏。
“黑炭頭,你不夠看。給我滾一邊去。”少年笑嘻嘻道。
牛皋怒道:“我本不該以大欺小,但你小子太混賬!”
“到底怎么回事?”岳飛問回過神的徐慶。
徐慶道:“廟里有規定,只有年滿十六歲才能進院參習兵器墻。這小子只有十四歲。一看就沒到年齡,所以僧人們就勸他過幾年再來。可他不肯。牛皋不知為何,在這里負責給武林人登記。那老牛多火爆的脾氣,三句兩句就吵了起來。我好心去勸。”
“你會勸?”岳飛沒好氣道,“你沒火上澆油就不錯了。”
“我……”徐慶尷尬地皺眉道,“好吧……我承認,我也沒想去勸。只是在邊上嘲諷了兩句,那小子就和我對上了。結果……我說這家伙一定用了妖法,我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舉起來?我連怎么發生的都沒想明白!”
岳飛低聲道:“不是妖法,他只是動作足夠快。”
場中,牛皋和少年正在動手,他那對鐵锏銀鉤鐵畫浩蕩翻滾。岳飛不由默默點頭,這黑炭頭幾年來進步不小。但不論牛皋的鐵锏打出什么招數,那少年都是斜跨一步,或者提槍一撥,就將他的攻勢化解。
幾個回合后,少年突然一槍疾刺牛皋的胸膛。
這一槍快得毫無征兆,牛皋回锏一攔,沒能擋住,眼看槍尖點向心口。牛皋大喝一聲,腳踩七星步,突然挪開了三尺,才避過這一槍,胸前的衣襟被槍尖掃裂。怎么會那么快?他全身瞬間被汗水濕透,如看鬼魅般重新打量對手。
少年笑嘻嘻地扛著槍,調侃道:“黑炭頭,你锏法不錯。只可惜沒學全一套。少爺我沒空和你玩,識時務的就讓開。”
“他娘的。你以為槍快,我就怕了?”牛皋深吸口氣,重新擺開架勢,雙锏一前一后,一快一慢,一輕一重的舞動開,時而如疾風暴雨,時而如巍峨群山。
少年連刺幾槍,槍尖好像被一股奇怪的吸力帶開,自動的送到了鐵锏上,而牛皋的锏一擊重過一擊。
“那小子不行了?老牛這幾年出息了啊。”徐慶道。
“不。”岳飛苦笑道:“老牛危險了,那小子還沒發力。他一直都是單手用槍。”
“什么?”徐慶這才看清對方動作,驚道,“還真是!”
他們說話間,少年微微一笑,忽然雙手握槍,長槍發出一聲尖銳的嘯聲。當!槍尖重重掃在鐵锏上!
牛皋虎口崩裂,向后退出三步。
少年昂首挺槍,奔著牛皋的面門又是一槍。
牛皋雙锏十字插花一攔,卻無法抵擋對方的力量,鐵锏被挑飛到半空,大槍毫不停頓的刺向他的喉嚨。牛皋腳步靈動一變,想要退出大槍的范圍,但他連退五步都無法擺脫那冰冷的槍鋒。
啪!忽然斜刺里,掃入一柄長槍,將少年的長槍架住。
少年一揚眉并不說話,直接掃向握槍的岳飛。二人連續交換三十余招,兩桿大槍仿佛兩條蛟龍,紅色的槍纓仿佛兩龍焰跳躍。大開大合,行云流水的槍法,帶得周圍風起云涌,讓四周圍觀的武者紛紛避讓,退出十丈遠來觀看這場大戰。
“你小子又惹事!”周侗拍了一下徐慶的腦袋。
徐慶苦笑道:“我的老爺子,這次真不怪我。是這小子一定要壞寺院的規矩。”
牛皋見到周侗,急忙上前見禮。
“和尚,你怎么看?”周侗笑問身邊的志明和尚。
志明和尚身形高大,面容威嚴,說話時卻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笑意。“這次稀奇了,這娃娃用的槍法我沒見過。話說回來,你這小徒弟真不錯。若有一天,你周侗的名字會被后人記住,只怕就是靠這個徒弟了。”
“這算什么話?難道我的名頭還不夠?”周侗笑罵道,其實心里還挺開心。
“那要看你想留多大的名了。”志明悠悠道:“不過這個叫岳飛的盡管與眾不同,這次較量也還難說。”
“大和尚,我大哥從沒輸過!”徐慶瞪眼道。
“那也只能說,他還沒出過相州。”志明笑道。
大哥絕不能輸,徐慶盯著場內心里默念,絕對不能輸!他把岳飛當做大哥當做偶像,決不許別人的武藝在岳飛之上。這是徐慶內心的另一種執著。
二人電掣雷鳴,風卷殘云地斗到八十余招,終于人影一分。少年汗水淋漓,長槍拄地,大口喘息著。而岳飛則依舊端著槍勢,一動不動的注視著對方。
“從我出道至今,沒人能接我全力一槍,你是誰?”少年問。
“湯陰岳飛。”岳飛沉聲道,“閣下?”
“常山高寵。”少年微微側身,雙臂展開,長槍凝立,一瞬間人和槍合二為一。他傲然吟道:“槍,為百兵之首!”
前所未有的壓力撲面而來,岳飛整個人亦安靜下來,他微一沉身,擺開凝重的槍式,斜指背后庭院的飛檐。
高寵掌中大槍微微旋轉,突然大喝一聲,蓄勢巳久的一擊,傾力而出!岳飛微一猶豫,但依然提槍迎上,兩把大槍的槍尖歸于一條直線,分毫不差的對在一處!高寵槍風狂野如龍,岳飛槍勢沉凝若山!
轟隆!槍尖一碰,居然發出雷鳴般的響聲,支撐槍頭的蠟桿瞬間爆裂開來。岳飛悶哼一聲,向后斜飛出十多步,讓過了對方全力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