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沙墊了很厚的紙,一路上還有些擔心有人會看出她的異樣來。可上車下車,木沙就如從左窗流進、右窗流出的空氣,不曾帶起一漣波動。
木沙在木葉所在的村子下了公交車,去她家里,不容分說地把從她那里拿的兩百塊還給她。取了自行車,慢慢悠悠地向著家里行去。
到家時,辛父正站在豬圈面前看著雞吃食(隨著糧價上調,村里幾乎沒人養豬了,豬圈實際上變成了雞圈、鴨圈)。
辛父聽見聲音,扭頭看了看,說道:“回來啦。”
木沙隨口應了一聲,停好自行車,提起袋子先側身低頭快步去廁所檢查了一下,還好,沒有側漏。她走出來,回屋把袋子藏好,才又出來,走到辛父身邊,問他在看什么。
辛父指著一只母雞對她說:“那只雞不用留著了,我都觀察它幾天了,白吃白喝不下蛋,明天就把它逮去賣掉。”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一席話說得木沙十分不自在。“我去屋里看看我媽。”木沙說完這句話,便躲回屋里。
木母見她進來,遲疑地問道:“好了嗎?”
“好了。”
“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木沙在炕頭上坐下來,對母親笑笑:“沒什么感覺,沒事的。”
“唉,我動不了,你自己瞅空去買點紅糖水喝,聽說那東西補血。”
“媽,你不用擔心,我沒事。”
“那你要跟他說嗎?”
“我明天……”話還沒說完,聽見辛父進門的聲音,木沙便沒再繼續說下去,轉而問辛父,晚上吃什么。
第二天,待辛父出了門,木沙把木母安置好后,便想著要給阿龍打個電話。
想到這次談話的內容以及情緒上可能出現的波動,木沙決定買張IC卡。
20塊錢花出去,阿龍給的錢就所剩無幾了。一段關系也近終點。
“喂……”
“是我。”
“木沙呀,你什么時候回來呀?店鋪馬上開張了,你給的日記我也看完了,你也應該回來了吧。”
“是嗎?”木沙有些軟弱,“日記里都寫了什么啊?”
“寫了什么,不就是你想我之類的話嘛。我也想你了,快快回來吧。等回去問問你姐,把卡號回給我,我這就給你打路費啊。”
跟阿龍在一起,似乎真的不用擔心沒錢花。可看到他掏出那么大一把票子,自己卻只覺得扎眼,這不是身為他的女朋友應該有的反應。在木沙這里,阿龍沒有提前把回去的路費給她,也不是她認為的男朋友該有的做法。
既然當初你舍不得給,我現在也不會再要了。木沙想,而且事已至此,更不允許自己有所搖擺。
“我……不回去了。我……把孩子打掉了。”
“什么?你說什么?”
“我說,我不回去了,我已經把孩子打掉了。你那個老板娘讓別人去做吧。”木沙不敢提高音量,只是把語氣加重了。
“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媽不讓你回來,還是你姐?別這樣啊,如果是他們不同意,我打電話跟她們說。”
“不是,是我自己。你還沒聽明白嗎?我已經把孩子打掉了,沒有回去的必要了。”
“沒孩子沒關系。你還小,我們可以以后再要……”
“這些都不重要,主要是我不想回去了。”
“那究竟是為什么呢?”
“不為什么。就這樣吧,以后不用再跟我聯系了……”話一說完,木沙立刻掛了電話。
不知為何,木沙沒有立即離去。她在電話機旁等了一會兒,不知是為了平復心緒,還是為了等待又一個轉折。
過了一會兒,電話依然靜悄悄的。很好,自己終究是自作多情了。木沙苦笑一聲,人海茫茫,誰離開誰都是可以過活的。
她把眼睛睜大,提提額頭,醒醒神,然后舒了一口氣:一切都結束了。
可人但凡活著,就不可能“一切都結束了”。
生活還在繼續。雖然每時每刻都不缺失,人還是會去思考一個方向,一次開始,一種前行的方式。
木沙去屋頂的玉米垛上收紅薯干。邊收邊吃,紅薯經水蒸、刀切、日曬,再進嘴里,便倔強得不似當初。木沙費了好大勁才扯下一口,在嘴里翻來覆去,卻無法將其嚼爛。
木沙一邊咬牙切齒地和手里的紅薯干做著斗爭,一邊瞅著房后小芹家的院落出神。
廣東是不會回去了。可自己留在家里能做什么呢?出門打工?木沙又對單靠雙手吃飯的事情感到畏懼。
她企圖在同齡人小芹身上找到某種對照、某種啟發、某種可能。因為比起王丹,木沙覺得自己此刻的境地與小芹更相像一些。能活著,能依靠自己活著,哪怕是默默無聞的,辛苦的,可至少是自己可以達到的。
可看了半天,院子里一個人影都沒出現。若沒有屋頂上黃澄澄的玉米垛,院子里壓枝低的大柿子,這座去年剛落成的新房看起來也死氣沉沉的。
木沙把嘴里的東西囫圇吞下去,一手提著紅薯干,一手扶著梯子走下屋來。回到屋里,她把紅薯干放到一邊,又抓了一個放進嘴里,裝作漫不經心地樣子問木母:“媽,小芹是不是嫁人了?我好像都沒見著她幾回。”
“唉,嫁什么人?她們姐妹兩個,又沒有個哥哥弟弟。我聽人說,她父母準備給她招個上門女婿。這不,也是東拼西湊的,去年把房子蓋起來了。可上門女婿哪那么好找?這里的人誰肯把辛苦養成的大小子往別人家門送?要找也只能找外地的。唉,誰知道呢?反正后來也沒聽見什么動靜。”
“那她現在在做什么呢?”
“我也不大清楚。只是聽人說在什么面粉廠里上班。天天跟水打交道,大冬天的,手都凍爛了。”
木沙聽到這里,心里不由得打個寒顫。可又覺得母親的話不可盡信。要手真凍爛了,大瘡小口的,人還能留她在面粉廠工作?
木沙猶自想著,木母又說:“你怎么突然問起她來了?莫非你也想去上班了?照媽說啊,你還是接著上學吧。做苦力的飯哪那么好吃?連種地都不如,天天起早貪黑的,還沒個休息時候。你跟她不同,你成績好,她那個,聽說連個數都算不明白。”
繼續上學?木沙不是沒想過,可還沒下必然的決心。
木母接著說道:“王丹不是轉回鎮上來了嗎?不是說老師是她什么親戚。要不,讓你爸去打聽打聽,不行,你就跟她一起。你爸也想讓你上學。村里人都說你成績好,不上學可惜了,你爸聽了,心里也怪不是滋味兒。”
“不用了,讓我想想吧。我想明白了,會自己去找她的。”
“成吧,倒是不急。反正降一級,過開年也行。唉,你兄妹四個,就屬你念書多,本想著把你供進大學,可沒想……都怪媽不好,不能讓你安心讀書……”
“媽,這不怪你。路是我自己選的,自作自受吧。你們已經盡力了。”
“唉,你這孩子……”
盡管家里似乎不缺被褥,可每年父母也會在地里留畝地來種棉花。
他們一心想著叫木沙脫離土地。可當后來木沙真正脫離了土地,日復一日地重復同一個動作時,才體會到作為一個農民的幸福。
是的,可能他們付出的辛勞要多一些,最終到手的錢要少一些,他們的衣服身體被風霜雨露、刀鐮犁鋤打磨得不受體面待見。可他們的收獲僅僅是錢嗎?
任何工作似乎都會落入一種循環。可依現在的木沙看來,父母陷入的循環要從容一些、寬展一些、單純一些、善良一些。
可現在的木沙,卻是個連在花盆里種點綠豆來應付老師作業都不成功的笨蛋了。
那時的她,一樣靈巧不到哪里去。同樣是摘兩行棉花,辛父還不時過手把她的一行也摘了,可木沙還是落在了后面。
看著辛父又將裝滿的袋子,她沮喪地掂了掂身邊用來裝棉花的化肥袋,輕飄得就如自己無能的心。
她抬頭看向天空。秋天的陽光暖融融的,天藍云白。木沙以前懷疑自己到達那樣一個地方的能力,現在還懷疑自己向往那樣一個地方的資格。可它看起來那樣遼遠、深邃,真的就不能有一個小小的點可以接納自己嗎?
自己在目前的位置上是這樣無能,要想活下去,還是要重新開始尋找吧。
回到家后,木沙關起門來寫了一封信。在這封信里,木沙也把自己的不堪關了起來,只展示自己能重進學校的一二三四。
晚飯后,木沙來到王丹家,把信交給她,讓她轉交給他們老師。
王丹把信收在書包里,興奮地對木沙說:“我看這事一定能成。我之前已經跟我姑姥爺提過你了。這一陣也沒見你去,前兩天他還問我來著。你放心,明天我一定把信給他。哎呀,太好了,這樣,我們又成同學了。”
聽了王丹的話,木沙又多了幾分把握,只是面對她的熱情,已經被部分關起來的自己不能自然地回應了。
第二天中午放學,王丹家都沒回,先興沖沖跑來告訴木沙,老師同意她入學了。還說這學期已經過了一半,要上學就早點去,還有學籍之類的事情要處理。
辛父木母也聽見了,高興得非要留王丹吃飯。
王丹說:“我弟還在路口等我呢。木沙你的舊書還有吧,你準備好,還要帶一個凳子。明天我和我弟來找你一起上學啊。”
送走王丹,辛父滿面舒展,對木沙說:“下午你就不要去地里了,把你上學該用的東西準備準備。看看有什么該買的,趕緊去買。哎呀,你又能上學了。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地里也沒多少活了,你媽我能照顧。好好學習就成。”
木母也笑著對木沙說:“哎呀,哪還用怎么照顧?我現在是干不了什么活,可我自己的事啊,我支撐著也能做了。你呀,要珍惜這次機會,好好學習,別辜負大人的期望……”
木沙感受著父母由衷的歡心,心里的石頭也悄悄落了地。她的人生似乎又打開了新的篇章,可什么是主題,什么是插曲,什么又是結局,一開始仿佛就早有注定,可是不到最后,誰又能看得清,說得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