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沙實在沒想到,再經歷了這一次非同尋常的出走后,還能和原來的生活實現“無縫對接”。
木母雖然擔心,可辛父從沒問起木沙離開后的有關事情。那次大娘來她家借東西,倒是問木沙:“聽你媽說,你在BJ給人當保姆。什么人家呀,你都干些什么工作呀?他們給你多少工錢啊?”
木沙訕訕又有些不滿地答道:“也沒干什么,不過是些洗洗涮涮,做做飯之類的簡單事情。工錢沒多少,包吃包住,跟餐館里當服務員差不多。”
“那還跑那么老遠干啥?你要是愿意,讓你小華姐在市里給你找個服務員的工作,工錢也不低,離家又近,當天就能來回,像現在照顧你媽也方便。哎,你這次回來還走嗎?”
“要走的。”木沙低聲說。不走怎么辦呢?就你這樣的大嘴巴,不死你手里我就謝天謝地了,還指望你幫著找工作?
木沙不知她還要說出什么話來,正準備告退,這時,辛父拿著耙子出來了,一把遞給她,“孩子的事,不用你操心。要找工作也等她媽媽傷好了再說。你趕緊拿了耙子忙你的去吧。”
“那行,我是夠忙的。”大娘這才拿了耙子,走出大門去。
她家也有自己的糟心事。小華姐雖找了份好工作,但年齡漸長,婚姻上的事還沒解決。之前談了個男朋友,聽母親說人要讓小華姐自己買房付首付才答應結婚,后來談著談著談崩了。
大娘家的二兒子常年在外漂著,只過年時偶爾回來一次,也還沒結婚。至于小兒子,倒找了個外地媳婦,不過生了個女兒后,沒兩年就跟人跑了。
所以她出去時,雖然嘴巴有些意猶未盡,但可能也怕別人揭她的短吧。
村里人見了木沙也沒說什么,只輕描淡寫地問一句:“你回來啦?”木沙從來不是多話的人,這時候也跟以前一樣,簡單地“嗯”一聲。
得空的時候,木沙便挑著學生上學,大人下地的工夫借口買東西,去外村給阿龍打個電話。從電話里得知,阿龍已經盤好店面,正在緊鑼密鼓地裝修中。每當他問起木沙什么時候回去時,木沙總說還得過段時間。
在第二次通話時,阿龍朝她要了木葉家的電話,說他有事了好跟她聯系,而不是一味地傻等木沙主動。
盡管在外村打電話,木沙也是小心翼翼,生怕說出什么敏感字眼,惹人生疑。
“我知道了,可能過個十來天,我就回來了。”木沙捂著話筒輕聲說。
這時,小店里又來了個女孩,走到另一個電話機旁,木沙偷眼瞄了一下,長得比她好看多了。心里的自卑便又伸個懶腰,爬起來對著木沙虎視眈眈了。
她唔唔啊啊地敷衍著阿龍的關心,想盡快結束這次通話。這當兒,女孩說話的聲音傳到她耳里,“深圳”的字眼像在聽覺上鍍了金,閃亮地剛出口就被耳朵捕獲了。原來這個灰塵撲撲的小地方,已經有人比自己跑得還遠了。
再看女孩的穿著,似乎已經奔著火車上遇見的那三個都市麗人去了。
女孩并不像木沙一樣躲躲閃閃,她言笑晏晏,說她三天后就回去,讓對方打錢來,好買車票。并且撒嬌說自己的手機沒錢了,讓幫著充點話費。
人們在公共場合撒嬌可以如此自如了嗎?木沙忍不住瞟向第二聽眾——小店老板。他只是在聽說“深圳”二字時抬眼看了下女孩,之后,便死氣沉沉地坐在椅子上,半低著頭,不知對著什么東西發呆。
這時阿龍不合時宜地又來一句:“你十幾天后真能回來?趁這段時間,你打聽打聽,你有什么女同學不念書的,叫她一塊過來幫忙唄。我這兩天也在四處轉悠,看來徐建選的這地兒還真不錯,吃飯的人蠻多。等店鋪裝修好了,一開業,客人準多。到時候,你一個人當服務員恐怕忙不過來。”
木沙一聽,更加不耐煩,且不說自己會不會引狼入室,木沙總不喜歡跟熟人有太多的利益糾纏。而且真有同學愿意去,相處起來也是件尷尬事情。
她生硬地回答道:“到時候人不夠,你自己招吧。不要再在我同學身上打主意了,人家都在好好地念書呢。”
說出“念書”,木沙心下忽然有些酸楚,不管成績好不好吧,她們都在念書呢。可是自己,說起來一口一聲“老板娘”,多么冠冕堂皇,實際上呢,不過是個言不由衷、身不由己的附庸品。
可是那個“衷”正如字形所示,裹在衣里,尚不明朗。那個“己”字雖時時在心,卻沒有一個強健的外在提供衛護。
木沙雖然暫時躲過了輿論的兇濤駭浪,可心上已然背負枷鎖,不時憂懼著東窗事發。
木沙和辛父從地里正往家走。路上,之前的女校長騎著自行車迎面過來。出于本能的尊重,木沙停下腳步,輕輕說了聲:“校長好。”
木沙已從別處得知,眼前的校長已經退休了。村里的小學完全變成了幼兒園,由木沙四年級時新調來的一個男老師擔任園長。
校長本來目不斜視地走著,聽到問候急忙剎車,用腳支住車子,看了木沙片刻,方醒過神來。
“原來是你啊,木沙。我怎么聽說,你不上學了?”
木沙羞愧地點點頭,低聲應道:“是的。”
“成績好好的,怎么不念了?”
木沙沉默。
“唉,不管怎么說吧,怪可惜的。你年紀還小,能上學還是上學吧。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校長說完,對她嚴肅地點點頭,抬起腳,蹬著車子走了。
木沙朝著她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回頭,見著辛父的表情。與以往的得意自在不同,他的臉色,灰敗的如同頭上不見陽光的天。木沙再次難受地低下頭去。
晚上,辛父出門后,木母把木沙叫到床前。
“你最近跟你那個男朋友聯系過嗎?”
“我給他打過電話的。”
“唉,你是個有主見的孩子,路啊,終歸也還是你們自個兒走。可媽還是想說一句,要不你就別回去了,接著念書吧。這不光是我一個人的意思,也是你爸的意思。”
對此,木沙不是沒想過,可有些事情,就連木母也不知道。過去的即使能讓它過去,可肚子里的孩子呢,木沙還沒跟母親提過。總不能懷著孕去上學吧?這種事,想都不敢想。即使真上學,又能去哪里上學呢?
木沙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方桌抽屜。她得的獎狀起初貼在老房子的墻上,房子重建后,悉數沒了。等新房蓋好,木沙再得獎狀時,因為數學競賽的打擊,使她對自己的成績產生了懷疑,便對那樣醒目的炫耀和驕傲產生了反感和羞愧,于是將之后得的獎狀全部收到抽屜里。
她現在翻著這些獎狀,似乎翻著自己的“光榮歲月”,然而這些光榮是那樣不值一提,拿到社會上更是毫無用處。
木沙頹然地把這些紅紙片扔到一邊,最后拿起初中作文競賽的優秀獎證書。雖只是優秀獎,但卻有一張做工細膩的證書,且又沒人叫說掏錢印刷,木沙便覺得多少有一些“能力”的成分在里面了。
接著,她又拿起保存的小紙條讀起來。當初并非無動于衷,現在更是充滿懷念。她很想把自己的經歷跟亞寧或者蕭蕭說一說。可她又清楚,這不是對木扁的嘲諷不滿,不管以什么語氣,總不能說出來。
她絕望地想到,這些事情恐怕要一輩子爛在自己的肚子里了。阿龍雖然算得上知情人,可他似乎不懂這些事情給自己造成的壓迫感,更無心去開釋它。
想到阿龍,她又不由得把他們在一起的前前后后思索了一遍,越是深想,回去的決心便越是動搖。
在家里她是做賊心虛的,在阿龍身邊呢,倒是談不上做賊了,可那顆心又能好過到哪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