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望打了一個響指，兩人周身的景象，如山崩地裂似地崩塌。
他們回到了之前的那片林子。
“這……”明哲環顧四周。
“是現實。”楚望接道。
“你，找到你想要的東西了？”明哲問。
楚望輕笑，卻看不出什么情緒：“嗯。”
明哲沒有再開口，他默默地看著眼前心事重重的姑娘。雖隔著一副面具，卻依然能看出她低落的情緒。
覺察到身邊人的沉默，楚望將有些失神的目光定了定，挪到了對方身上：“你怎么不問我看到了什么？”
明哲笑了笑：“我向來不太喜歡多管閑事。”
“哦？”楚望不禁笑出了聲來：“是嗎？”他若不是多管閑事兒，也不會三番五次被自己牽扯進幻境之中。
明哲正欲說些什么，身后卻想起了一絲滄桑的聲音。
“云兒？”
兩人轉身去看，卻看到了先前那個瘋老頭，或許，應該叫他沈舟。他一頭灰發，眼睛一寸不移地盯著楚望臉上的面具。楚望知道，沈舟定是見過這副面具，錯把自己認成了母親。
“老人家，我不是云兒。”楚望走到他跟前，摘下了面具，柔聲向他解釋道。
沈舟盯著她的臉，盯了好一瞬。然后猛地搖著頭，還跺起了腳：“不不不，你就是，你就是……你是我的云兒，云兒……”
見他突然發起癲來，明哲也走上了前，伸手將楚望拉開了幾步。
楚望轉頭看他，對他莞爾一笑，復又拍了拍他的手臂，讓他安心。然后又走到了嘴里只會喊著“不可能”的老頭身邊。
“老人家，你再看清楚些.”楚望將臉湊近了些：“我不是云兒。”
沈舟將目光移向楚望手里，那個銀白色的面具，然后一把奪了過來，捧在懷里：“我同云兒說過，戴上它，以后再不用害怕了。”他喃喃自語地說著。
原來如此，楚望心下一顫。原來，這話是沈舟對母親說的。
“是啊。”楚望柔聲說：“云兒再也不會害怕了。”
老頭又抬眼看她，滿臉寫著疑惑：“你見過我的云兒嗎？”
楚望心中一酸，緩緩開口：“見過。”
老頭忽地笑了起來：“她還好嗎？還好嗎？”
楚望皺了皺眉，沉默了一陣，腦海中，又閃過了那個滿是鮮紅的身影。她現在會在哪兒呢？得道的神仙不入輪回，自不會在冥界。或許，她已成了身邊的風，飄落的雪，早已身歸天地。
良久，楚望深深嘆了口氣，很是艱難地開口：“她很好。”
她這輩子沒說過幾次違心話，可是這次，她不忍向他道明實情。總歸他已不清醒了，為何不讓他活得舒心些呢？
老頭的笑容消失了，也沒有再開口，眼神似乎跑到了很遠的地方，也許是昔日操練歸來的言笑晏晏，抑或是勝仗凱旋的對酒言歡。
楚望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不由地想到楚非曾寫過的一句酸詩“世事多傷深情人”。原來，自己有一天，也會被曾經覺得無聊且無用的感情打動。
有一瞬，老頭好像不瘋了一般，靜靜地站在原地，雙手無力地垂著，如自言自語一般，道：“那便好。”
短短三個字，楚望卻覺得，這是這世上最打動人的三個字。無論她在哪兒，無論在他身邊的是不是自己，她安好便好。
忽地，老頭又如瘋癲一般，狂笑了起來，卻是凄厲的笑聲，聽得讓人骨子里都是悲涼之意。
明哲施了個瞬行術，將三個人一起拘回了先前老頭的屋子外。
與在幻境中看到的整潔的房子不同，眼前這間房像是很久沒有打理一般，積雪覆蓋著落葉，落葉鋪墊著積雪，一腳踩下，便吱吱作響。
老頭依舊狂笑著，他推開了門，旁若無人地走了進去。
兩個年輕人跟在身后，卻被屋內的陳設驚到了。從臺階到正廳，鋪滿了畫軸。有攤開的，也有對折的，卻都很整齊。
屋內還有些紙張，楚望拾起其中一個，開頭便寫著：“古有幻靈，異界創世，得見斯人。”
所以，他雖然瘋了，卻還想著要見她，萬余年鉆研著幻靈，只為在幻境中見她一眼。
明哲同樣拿著一張紙與她對望，內容定是不同，卻都是教人創幻境的。這一眼，涵蓋了太多的東西。但他們彼此都讀得懂，那是吃驚，悲憫，還有哀傷。
二人自問都在血雨腥風里混過，都在冷風冷刃中修煉了一副鐵石心腸。但顯然，他們都不是絕對無情之人，歲月多多少少，給了他們一絲善意，是以他們都不能冷著心腸，來看待沈舟如此遭遇。
雖然沈舟現在不清醒了，可他們仍選擇退出門外，給沈舟一些發泄情緒的空間。
出了那宅子，二人雙雙注視著正廳笑著，飛舞著，發狂著的沈舟，一時無言。
楚望想，若是他還清醒，母親是不是就不會落得個神形俱滅的下場？若是他還在她身邊，這么些年她在軍中的壓力是不是會小一些？每每在旗山，楚望看到的，都是一副憔悴的面孔，深深凹陷的眼睛，似是幾天幾夜未曾安眠。
或者，有他在，堂溪煊會更早向母親發難呢？這似是個無解的局，因果輪回，報應不爽，誰知種了其他的因，便會結出合人心意的果呢？
楚望回了回神，想起了什么事兒，轉頭對同樣注視著沈舟的明哲道：“你該走了，再不走便又錯過了。”
明哲回頭看她，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久久，他道：“那你呢？”
楚望微微一笑，笑得卻有些苦澀：“我想留下來。”
明哲臉色一變，瞬間嚴肅了起來：“不行。”如命令一般的語調。
“放心”楚望拍了拍他的肩：“他把我當成了他的云兒，不會傷害我的。”
明哲搖了搖頭：“我怎么覺得，這樣你會更危險。”
楚望嘆了口氣，向他解釋道：“那個云兒，是我的一位故人。”
忽聞此言，明哲卻是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顯然，他早就猜出來了。
楚望又道：“她欠了沈舟的人情，于情于理，我都想還了他這份人情。”
明哲見她如此堅定，莫名有些失落，眼神中的光芒暗了下來。
“沈舟醫術不錯，我還可以順便偷技。”楚望笑著道。
明哲見實在勸不動她，思慮良久，最終作罷。
他對她淺淺一笑：“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楚望愣住了，誠然，她如今還不想向狐族人挑明身份，先前只是用一個表字糊弄他，如今便是混不過去了。
“我知道這樣問有些唐突，可我……”他垂眸，頓了頓：“我并不想只同你做萍水相逢的過客。”
楚望的腦子飛速地轉著，一時不知該如何答他。
明哲以為她是因自己雪鵠族的身份，不太相信自己，是以不愿意透露太多。不禁有絲失落：“也罷。”他退后了兩步，同她拉開了一段距離，深深作了一揖：“柔安姑娘，有緣再會。”
說罷，便轉身離開。
望著一片白色的天地間，這道白色的身影，好似一眨眼，他便會消失不見，好像心里漏了什么似的，終于，她漲紅著臉，大聲道：“沐寧，我叫沐寧。”
明哲止住了腳步，轉身面對他，卻是有些呆愣。
朱唇輕啟，瞳色如暈，像是說著什么重要的事情：“如沐春風的沐，四海平寧的寧。”
明哲緩過神來，嘴角微翹，笑得如破冰十里的春風。
“我叫沐寧，字柔安。”她放低了音量，又重復了一遍：“在狐族，這個名字只有你知道。”
“好。”像是得了什么至寶一般，明哲的笑意由嘴角一直蔓延到眼睛里：“我記住了。”復又作了一揖，聲音極其輕快地道：“在下明哲，字孟言。幸會。”
楚望見過許多人，這是第一個鄭重其事地同她介紹自己的人，心里微微一喜。除了龍族那小小的圈子之外，自己終于結識了新朋友。
這個人同自己來往，不是因為母親，不是因為她是郡主，只是因為她這個人。
楚望并沒有像尋常女子一般對他行福禮，而是同樣還了他一揖，同樣鄭重其事地道：“幸會。”
二人深深對望一眼，將身影刻在了對方的眼眸中，仿佛天地間，只剩這兩道身影。
隨即，明哲帶著笑意，轉身緩步離開。
這也是他，頭一次結交朝臣之外的朋友，實際意義上的朋友，不是因為利益，也不是因為他是儲君，只是因為他明哲。
今日風很大，時不時吹落了枝杈上的積雪。一位白衣男子在林中緩步，白凈的地面印上了他的腳印，一雙一雙，清晰分明，像是出塵的璞玉染上了浮華，卻仍不顯俗氣。
林間深處，藍衣少女走進了庭院，一幅又一幅地，將滿地的畫作拾起，一幅一幅，邊緣對得很整齊。
屋內，灰頭發的老人不再發狂，，靜靜坐在石階上，久久注視著忙碌的少女，眼中好似有絢麗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