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八年。
潭州城。
城東黑龍?zhí)洞缶频甑拈T外,有一個鋪著大理石的廣場。
每到傍晚時分,當酒店門前的七十二盞羊角風燈點亮,當跳廣場舞的女士們開始扭動身軀,這廣場立刻就會變得熱鬧起來。
今天晚上,這廣場比以往還要熱鬧三點四五倍。
因為就在今天,這廣場上忽然來了一個樂隊。
在這個樂隊臨時搭建的舞臺上,掛著一張很大的紅色廣告布,上面寫著一行大字——尖峰寨山賊樂隊巡回演唱會潭州站。
這山賊樂隊震耳欲聾的鑼鼓聲,將這一帶的閑人都吸引了過來。
這個時候,舞臺上有一個把頭發(fā)染得通紅、穿得不倫不類的小伙子正在唱著當紅明星的情歌。
他已一連唱了三首歌,還時不時地大喊:“這邊的朋友,跟著我的節(jié)奏嗨起來;那邊的朋友,讓我聽到你們的聲音。”
但舞臺下的觀眾卻沒有一個人鳥他。
因為這個人唱得一點都不好聽,哼哼唧唧的,就跟蚊子叫完全沒有什么區(qū)別。這種唱法,即使再唱八首歌,也讓人聽得內(nèi)心毫無波瀾,甚至覺得還不如去看廣場舞。
舞臺上的演出雖然談不上精彩,但舞臺下的人們卻還在繼續(xù)圍觀。
他們圍觀,也只不過是他們很無聊。
杜沉非現(xiàn)在也很無聊,于是,他也加入了圍觀的人群。
但他和別人不一樣。
即使是這么乏味的演唱會,他的臉上也帶著笑意,似乎覺得非常滿意,聽得是相當過癮。
因為他從出生到現(xiàn)在,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演出。
一聽到舞臺上那小伙子在死氣沉沉的歌聲中忽然來一個高音的時候,杜沉非就已經(jīng)在忍不住大聲叫好。
一聽到這個叫好聲,那些圍觀者的目光,便都朝杜沉非看了過來。
杜沉非也是一個小伙子。
這時,他正站在一盞明亮的風燈下。
他長得雖然并不是特別好看,但也絕不會有人覺得他難看。
杜沉非站在人群中,看起來似乎并不是一個很特別的人,又似乎是一個頗為特別的人。
無論如何,他的眉毛,比這廣場上所有人的眉毛,都至少要黑三點四五倍。
他的眼睛,也比這廣場上所有人的眼睛,都至少要亮三點四五倍。
這樣的一雙眼睛,即使是年過八十三歲、已臥病在床八年零三個月的人,也一定能夠從這一雙眼睛里看到希望。
杜沉非身上,顯而易見的特別之處,是他穿的衣服。
他的衣服,雖然洗得很干凈,但卻不多不少正好打了三百八十一個補丁。
一看到他身上的這件衣服,所有人都鄙夷地撇了撇嘴。
這些圍觀的人,似乎日子都過得還挺滋潤,沒有人穿著打補丁的衣服。
一聽到這種叫好聲,杜沉非身畔,一個在四月份就光著膀子擺酷、手臂上還刺著“我是一坨屎”的非主流大叔,一面冷笑,一面大聲向他身旁三十八歲的馬子說:“這鄉(xiāng)巴佬,一定是剛從原始森林里跑出來,穿得跟撿垃圾似的,還一驚一乍,站在他旁邊,老子都覺得丟臉。”
這女人顯然剛被非主流大叔搞到手,因為這個時候,他們看起來很親密。
這女人斜著一雙桃花眼,看了看杜沉非,然后又將擦滿了脂粉的頭倚在非主流大叔的肩上,嬌滴滴說:“這人應(yīng)該是一個乞丐吧!”
他們說話的聲音,足足有九十三分貝。
他們并不擔心自己所說的話會被杜沉非聽到,他們沒有將一個窮成這幅模樣的人放在眼里。
杜沉非聽到了他們的話。
他知道,自己可能是一個鄉(xiāng)巴佬,但卻并不是乞丐。
乞丐的臉一定不會洗得這么干凈,發(fā)型也不可能梳得這么整齊。
杜沉非的臉皮并不太厚,所以,一聽到這話,他的臉雖然還沒有紅,但卻已經(jīng)在開始發(fā)熱。
當他看到在場的每個人都穿得比自己要好的時候,他的臉比剛才又熱了一點三八度。
他已準備離開這個地方,因為他覺得這不是一個好地方。
所有人都把你當成鄉(xiāng)巴佬與乞丐的地方,沒有人會覺得這是一個好地方。
但正在他準備開溜的時候,卻有一個染著黃頭發(fā)、戴著大耳環(huán)的年輕人走了過來。
這人的手中,端著一個銅盆。
銅盆中,躺著二十三錠散碎銀子。
杜沉非看得出來,這人一定是山賊樂隊的,而且很有可能就是這樂隊的老板。
這位老板晃動著盆子,讓盆子里的銅錢發(fā)出一連串“噼里啪啦”的聲響,才瞇著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杜沉非:“山在西來水在東,江水濤濤南北通,人在江湖是朋友,五湖四海常相逢。這位老板,一看就是有錢任性的大老板,既然覺得我們山賊樂隊的歌星唱得很牛逼,看得也很過癮,就請多多關(guān)照,高抬貴手。來!銀兩銅錢都是錢,一車黃金不嫌多,一個銅板不嫌少……”
向一個形如乞丐的人要賞錢,在很多人看來,這老板的腦子一定是被水泡過。
但這老板可以保證,自己的腦袋還正常得很。
混跡江湖這么多年,他很清楚,這些乞丐,并不是真的比所有人都要貧窮。
有些口才很好演技也不錯的乞丐,一天的收入,也許比他這個樂隊老板還要高得多,更別說窮流公司中的那些片區(qū)經(jīng)理。
杜沉非的衣服雖然破爛,但卻并不顯得臟亂。
于是,這樂隊老板認為,自己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很有可能就是窮流公司中那種不必親自去乞討的經(jīng)理級人物。
對于這一點,有很大一部分的圍觀者也沒有覺得奇怪。
他們的社會經(jīng)驗也相當豐富。
但杜沉非的社會經(jīng)驗卻并不太豐富,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了一件事——原來在路邊看個熱鬧也是要錢的。
杜沉非的身上,卻連一個子都沒有。
杜沉非老老實實地回答:“黃毛大哥,我沒有錢啊,連一個銅板都沒有。”
樂隊老板很有些不相信:“你身為窮流這么大公司的經(jīng)理,會沒有錢?”
杜沉非又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也不是什么窮流公司的經(jīng)理。”
這樂隊老板聽了,立刻跟換了張臉似的罵了起來:“臥槽!你這死叫花子,既然不是窮流的經(jīng)理,衣服洗這么干凈干什么?既然一個子都拿不出,那不好好去討飯,來這里看演出干什么?你看在場的各位老板,有誰會像你一樣臭不要臉的,看演唱會連張門票都舍不得買……”
既然身上沒錢,在這種時候,當然是溜之大吉為妙。
杜沉非并不太笨,他溜得就和兔子一樣快。
這一條街道,是一條很寬也很繁華的街道。這個時候,天色雖然還沒有全黑,但已經(jīng)燈火輝煌。
行走在這條街上的帥哥和美女也還有很多,因為在這條街上,足足有八家看起來門面裝修得很不錯的美容美發(fā)店,以及十三家打著“時尚”與“潮流”字眼的裁縫店。
好看的發(fā)型與時尚的衣服,總是能夠吸引年輕人的注意。
街上的這些帥哥美女,白凈的臉龐,讓他們看起來營養(yǎng)都很充足;他們臉上燦爛的笑容,說明他們的生活也沒有太大的壓力。
他們身上穿的衣服都很潮流。
杜沉非看了看自己身上破舊不堪、款式也已過時了十三年的衣服,自慚形穢,也沒有心情再逛街,便快步往家的方向而去。
現(xiàn)在,杜沉非已經(jīng)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生在世,必須有錢。
他打算回家去搞點錢,明天再來這條街上,做兩套好衣裳,然后再去搞個發(fā)型,將頭發(fā)上點油,打扮得英俊瀟灑合乎潮流一點,再好好地逛它個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