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山花爛漫,林木蔥翠,采茶的山民唱著婉轉的山歌正由山上輕快地下來,他們天未亮便上山采茶,如今滿載而歸,一個個臉上盡都漾著欣喜和滿足,彼此暢快地談笑著。山民中有個獨臂漢子背挎著竹簍緩緩而行,在他身側有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小姑娘一身紅裝,邊走邊跳,就如一團調皮的火焰在山民之中跳動。
小姑娘剛要去掀開一個山民的背簍,卻被她身后的獨臂漢子一把抓了回來,她滿腹委屈地回頭央求道:
“爹……”
獨臂漢子低聲斥責道:
“胡鬧!”
那山民聞言轉過身來笑道:
“徐大哥莫要怪她,她不過世貪看稀奇罷了!這樣的靈芝在咱們這里不常見!”他說話之間從背簍里取出一塊靈芝,只見其色澤鮮亮,泛著紫褐色的光暈,一眼便知這是不可多得的寶物。
小姑娘瞧在眼里,漆黑的眼珠轉了轉,笑道:
“羅大叔,將這靈芝送給侄女怎么樣?”
那山民怪問道:
“你一個小姑娘家要這東西做什么?”
獨臂漢子將小姑娘扯回來,說道:
“羅老弟不要聽她胡說,你將靈芝賣了也好添些家用!”
羅姓山民呵呵笑道:
“我要將這靈芝賣給薛大爺,他是個厚道人定不會短我的銀子!”
獨臂漢子也笑道:
“此話不錯!”
一眾人走到一個路口,羅姓山民和其余人向獨臂漢子紛紛拜別,獨臂漢子則一手擒住小姑娘,一邊向眾人別過。待眾人走了之后,獨臂漢子才放開小姑娘,那小姑娘脫了鉗制便一溜煙向一處小院跑去,她步履輕快,不多時就到了小院中。小院中有個婦人,見她回來便問道:
“丫頭,又惹到你爹了?”
小姑娘噘著嘴叫道:
“哪個惹他了!”說著,她徑直走進院子里。
婦人看見那獨臂漢子也回來了,便上前接過他的背簍,又要替他擦額頭上的汗水。獨臂漢子抓住她的手,說道:
“你自己歇著吧,我來拿就好!”婦人斜橫了他一眼,仍是搶過背簍,獨臂漢子探手要再去抓,她只輕輕一抬臂膀便將他擋住,獨臂漢子自知武功不如她,便苦笑著任她拿去。
那個進了屋的小姑娘忽然急匆匆地跑了出來,她邊跑邊叫道:
“爹!娘!大冰塊醒了!他醒了!”
獨臂漢子和那婦人聞言便將背簍放在一邊,跟著小姑娘一起進了屋中。只見不甚寬敞的竹屋中,擺著幾件竹制的家什,十分的簡樸,有一張竹床占了泰半的屋子,床上正躺著一個面色慘白的青年,青年微微張著眼,疑惑地看著獨臂漢子三人。
小姑娘走到他近前問道:
“大冰塊,大冰塊?”
青年聞言皺了皺眉,眼光中帶有些不解,獨臂漢子屈指在小姑娘頭上敲了一爆栗,斥道:
“什么大冰塊!?好好說話!”
小姑娘嘟著嘴叫道:
“就是大冰塊嘛!他以前就是個大冰塊嘛!”
婦人也出言斥責道:
“秀兒!不得無禮!你趕快去將薛大伯請來,他見多識廣說不定會有些頭緒。”
小姑娘摸著火辣辣的額頭,邊往外走邊嘟囔道:
“明明就是大冰塊……”
獨臂漢子微怒道:
“還不快去?!”
小姑娘腦袋一縮,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床上青年望著他們,嘴唇上下微微翕動,似要說什么話,卻沒有聲音。
婦人溫聲勸道:
“后生莫急,你在床上昏睡的日子久了,口舌不靈便那是必然之事,慢慢來就好。”
獨臂漢子單手將青年扶起來,然后讓婦人去拿來一碗水給他喂下,或許是他許久不曾進水米,水到了他口微微有些嗆,忍不住咳嗽起來,喉嚨中發出微弱的聲音。
婦人幫他順了順胸口,說道:
“你這后生不知遭了什么罪,身上傷了七八處,我和當家的幾乎以為你活不過來了,誰知你竟一口氣撐了兩個多月,真是了不起!”
青年望著她,喉嚨嗬嗬發響,卻始終說不成話,婦人撫著他的胸口,溫聲說道: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也不必急于這一時,你先好生休養,必有好的時候!”
青年蒼白的臉色上滿滿的盡是疑惑,聽到婦人這溫聲勸說后,自他深凹的眼眶中緩緩流出兩行清淚,婦人又給他喂了一口水,幫他拭去臉上的淚水,微笑道:
“好孩子莫哭,好孩子莫哭!”
獨臂漢子說道:
“秀兒她娘,他久未進食定是餓得厲害,你去做些薄粥給他吃,等薛大哥來了再說。”
婦人應聲去煮粥,獨臂漢子則對那青年緩緩說道:
“此處是賀青山,你可曾聽說過?”
青年聞言一臉的不解,微微搖了搖頭而后便又疲憊地閉上了眼睛,獨臂漢子見狀輕輕嘆了口氣。
過了些時候小姑娘秀兒領著兩個人回來了,當前一個中年人白面黑須,眉若新畫,一雙丹鳳眼尤為柔美,若不是他身量壯實又蓄有胡須,便如一個美貌女子一般,他身后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模樣與他七分相似,雖也俊美非凡卻不像他那般艷若女子,一雙眸子沉穩持重,沒有半點浮華之氣,卻又顯得高貴淡然,令人仰視不得。
那中年人見了婦人,問道:
“紅妹子,那人可是醒了?”
婦人嘆道:
“醒是醒了,但瞧上去虛弱得很,渾身瘦得皮包骨,薛大哥見識過人,我要秀兒去請你就是讓你來看看他的狀況。”
她轉眼看見后面的少年人,便笑道:
“仲元也來了?”
少年人向她施禮:
“仲元見過紅嬸嬸。”
婦人笑道:
“不需多禮,不需多禮!”
幾人說話間來到屋中,獨臂漢子連忙起身,向那中年人說道:
“薛大哥,你來了。”
中年人見狀按住他,面上微微不悅:
“徐兄弟,你我相識已近二十年,為何還這般拘謹。”
這幾人的嘈雜聲又將床上淺睡的青年驚醒,他微微睜開眼眸望著眾人,眼光有些畏怯地掠過眾人,最后落在婦人身上才稍稍有些安定。中年人上前拾起他的手腕,默察他脈象,只覺他脈象沉沓無力,正如一般久病在床的人,正要放手時卻忽然一驚,原來這青年的脈象雖虛弱不堪,但細細查來卻似涓涓溪流不絕不盡,更猶如云山霧繞一般的深不可測,這可不像是一般長年沉疴在身的人。
中年人不由得抬眼望向青年,只見他面容蒼白憔悴,身子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手指骨節盡現,若非他還有一口氣,已和死人一般無二了。中年人心中不禁訝異:“這等脈象只有內功高手才有,這骨瘦如柴的青年人怎么會有這等修為?實在讓人難以相信!”
婦人見中年人一臉的凝重,禁不住出言問道:
“薛大哥,這孩子怎么樣了?”
中年人聽見她問話才從疑惑中回過神來,緩緩說道:
“他身子虛弱不堪,仿佛隨時都會死去,但是脈象卻好像是……好像是……總之,我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脈象,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他一時還死不了。”
旁邊那個小姑娘聞言叫道:
“是了,是了,我爹從江中把他救起的時候,他渾身上下就被厚冰裹住,就像個大冰塊!那都死不了,這回醒了就更死不了了!”
中年人聞言轉向獨臂漢子,問道:
“竟有這種事?”
獨臂漢子道:
“不錯,咱們這江里是從不結冰的,而這個后生像被冰封住了一般在江面上漂過,我將他救回岸上,過了好久他身上的冰才化開,我本以為他死了,就想安葬了他,誰知他竟還有氣息,便將他救回家中,而他一直昏睡,直到今日才醒過來。”
中年人聞言微微皺起眉頭,沉聲說道:
“他只怕是與人打斗,中了什么歹毒的功夫才會這般,幸虧命大才活了下來。”
婦人問道:
“薛大哥可知道他受的是什么傷?”
中年人笑道:
“我只不過算半個江湖人,他受的是什么傷我實在看不出,若是我師父再這里,他定然可以知道,可他遠在五臺山上,遠水解不了近急。”
婦人嘆道:
“他后背還中了一箭,雖然這些昏睡的日子里逐漸愈合了,但不知他現在還疼不疼?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中年人俯向床上的青年,輕聲問道:
“后生,你是什么人門下?”
青年望著他,眼光中盡是迷惑,并未回答他的話,中年人見狀又問道:
“后生,你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青年仍是一臉迷惑,喉嚨中偶爾發出嗬嗬的聲音,卻也不知道在說些什么。中年人見他如此,不由得嘆道:
“只怕他自己是誰也不記得了。”
又過得兩月,青年身子漸漸好轉,已能下床走動,說話雖有些不便利,但也能略微說得明白,不必別人辛苦去猜。他和這家人也逐漸熟悉起來,那獨臂漢子叫徐晃,從前做過捕快,那婦人叫紅嬸,是徐晃的妻子,而那小姑娘徐秀兒則是二人的獨女,再有時常來探望他的兩人,年長的叫薛矩,年少的叫薛仲元,他們是不遠處薛家寨的家主和少主。小姑娘徐秀兒一直喊他大冰塊,而徐晃卻叫他江冰,這些都是他們給取的名字,他早已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是怎么到的這賀青山,只覺他們一家人十分和善就如同自己的家人一般,他也就不再去想自己的來歷,自己的家人。
這一日,他站在小院中遙遙望見不遠處的山坳上有兩棵參天的梧桐樹,也不知是有人故意栽植的還是無意長成的,這兩棵梧桐樹枝接枝、葉壓葉猶如一雙情人相互偎依在山間,他看著看著心中竟有些酸澀,眼眶中緩緩滑出一行清淚,一種莫名的悲傷爬上他的雙眉之間。
“哎呀呀,大冰塊!你怎么出來了?”徐秀兒從外面蹦蹦跳跳地回來剛好看見他站在院中怔怔然出神。
他見是徐秀兒,便微微笑道:
“不……妨,不妨。”
徐秀兒走近了才看見他臉上的淚痕,訝然問道:
“大冰塊,你想起你是誰了?怎么哭了?”
他緩緩搖頭,指著遠處的那兩棵梧桐樹說道:
“樹,看見,傷心。”他此刻雖然能略微說話,但還是不能十分流暢的交談,只能一字一語的說。
徐秀兒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若有所悟地說道:
“你定是看見蕭伯伯墳山那兩棵大梧桐樹了,那是他們下葬時種上去的,現在有快二十年了呢,咦!你看見那梧桐樹為什么要傷心?”
江冰緩緩搖頭,說道:
“不……知道。”
徐秀兒拿來兩只竹凳,遞給他一只,自己坐著一只,得意地說道:
“你想不想知道那蕭伯伯是誰?來來,我來說給你聽!”
江冰坐下身來,眼睛卻仍望著那兩棵梧桐樹,口中說道:
“和……好。”
徐秀兒見他說話辛苦,便勸道:
“大冰塊,你現在已經好許多了,那時你剛醒連聲音都發不出呢,不要急,慢慢說……要說這蕭謙蕭伯伯得從二十多年前一次皇帝殿試說起,那次殿試蕭伯伯博征旁引,侃侃而談,直把皇帝老爺說得相見恨晚,皇帝老爺一高興就要把公主娘娘許給蕭伯伯,他滿以為蕭伯伯會欣喜答應,誰知蕭伯伯卻說已有妻室不能背棄,竟回絕了他。”
徐秀兒生得本就俏皮可愛,這一番說下來更是手舞足蹈裝模作樣,顯得尤為惹人喜愛,她說到此處故意頓了頓,問道:
“大冰塊,若是你,你會答應嗎?”
江冰微微笑道:
“不背……不棄。”
徐秀兒哈哈大笑道:
“我一早便知道你是個有良心的人,果然不差。蕭伯伯當著眾家朝臣的面拒了皇帝老爺,皇帝老爺豈能答應,當下就問他是要官還是要妻?蕭伯伯當即說道要妻,這可把皇帝老爺氣壞了,當朝拂袖而去,最后一道敕令將蕭伯伯放到綏安縣來了,也就是咱們這里!而這里本有個惡霸山匪,欺壓了百姓們好些年,蕭伯伯來得頭一件事便是剿了這伙山匪,你瞧現在山民們早間都上山采茶,但這要擱二十年前任誰也不敢去惹那白老虎!你說蕭伯伯是不是個好官?”
江冰點頭說道:
“好……”
徐秀兒又說道:
“不瞞你說,我爹爹就是當年隨蕭伯伯一起上山剿匪的捕快,我娘親就是蕭伯母情同姊妹一般的侍女!”
江冰見她說起來神采飛揚,十分得意,便微笑著附和道:
“了……不起。”
徐秀兒見了他臉上的笑意,微微氣惱道:
“你可是不信?你若不信就去問問仲元哥哥,他爹爹薛大伯就是當年和蕭伯伯一起剿匪的軍官!”
江冰點頭說道:
“信,后……來呢。”
徐秀兒面色一黯,緩緩說道:
“后來蕭伯母因為在剿山匪時顯露了身份,被仇家盯上了,在那年中秋晚上他們一家大小都被人害了,那人好可惡,連幾個月大娃娃也放過!我爹爹的手臂也是在那時丟的……”
江冰聞言胸口不由得一緊,微微有些絞痛,徐秀兒見他手捂胸口,便問道:
“大冰塊,你怎么了?可是胸口難受?”
江冰擰著眉微微鎮定了片刻,才說道:
“沒事。”
徐秀兒見他面色漸漸緩和,便也放下心來,又說道:
“這兩棵梧桐樹是蕭伯伯的結義大哥趙大爺親手栽上去的,若說趙大爺,那可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會飛呢!他每年的中秋都會來祭拜蕭伯伯,我也見過他幾次,他長得好嚇人呢!一臉的大胡子!”她一邊說著一邊在自己嬌俏的下巴上比劃著。
江冰笑道:
“你……也怕?”
徐秀兒叫道:
“哪個不怕?我還怕我爹、怕我娘、怕薛大伯……就是不怕仲元哥哥,也不怕薛伯母,他們倆都是頂和善的人。”
江冰傷病初愈,言語并不多,而徐秀兒則正當十四五歲活潑年紀,說起話來嘰嘰喳喳,沒完沒了。兩人一說一聽,不知不覺便到了傍晚時分,徐晃從外面回來正見到徐秀兒手舞足蹈地講著山中趣事,再見江冰蒼白的臉上有些倦意,便上前擒住徐秀兒斥道:
“小丫頭不知輕重,他剛剛才能下床走動,你卻拉著他在這里吹風?!”
徐秀兒正說到有趣之時忽然被人打斷,她心中一百個不樂意,但在父親面前也只得低頭認錯。江冰忙攔住徐晃,說道:
“無……無妨。”
徐秀兒也隨即叫道:
“大冰塊都說不要緊了!”
徐晃怒道:
“你叫什么?!”
見父親發怒徐秀兒氣勢頓時矮了下來,低聲說道:
“江……江大哥。”
紅嬸跟在徐晃身后,也斥責道:
“你真是越大越胡鬧!姑娘家沒個規矩!”
徐秀兒低聲嘟囔道:
“我去找雷姑姑學武去,省得被你們埋怨……”
她這話雖然說得含含糊糊,紅嬸卻是聽得明白,登時笑道:
“小丫頭,你也得瞧瞧自個兒什么資質,前幾回雷娘子來的時候可曾收下你?”
江冰聽見雷娘子三字時,腦中忽然閃過一些光影,但卻是一閃而逝,之后仍是一片片空白,他不禁按住額頭苦想起來。紅嬸見狀以為他是累了,便問道:
“可是不舒服?”
江冰緩緩搖頭,向她微微笑了笑,示意自己沒事。徐秀兒說道:
“我和他講了蕭伯伯的故事,他聽得可好了,還說了不少話,若我一直和他說話,說不定他過些日子就能和人交談了。”
紅嬸聞言心中忽然一動,細細打量著江冰,江冰經這兩月的調養,雖然身子還是十分瘦弱,但比之兩月前那骨瘦如柴已是好了太多,此時望去他眉目疏朗,久病的臉色上帶著些微微倦意,自然流露出一種文人的纖弱之形,但卻另有一股清華如玉的風流夾在文弱之中,如玉山之將崩,清風之拂面。她忍不住嘆道:
“真是像啊!”
徐晃不解得問道:
“像誰?”
紅嬸黯然說道:
“像姑爺……”
徐晃聞言周身一震,也望向江冰,徐徐嘆道:
“果然像大人。”想到此事,二人心頭俱是一陣凄然,都想:“若是小公子還活著也該是這般年紀了。”
自打江冰能下床走動后,他的身子一日好過一日,這才不過半月左右,他已與常人無異,只是口舌上還有些不便,但也比前些日子好過太多了。這一日他獨自來到蕭謙夫婦墓前,望著墓碑怔怔然出神。
“江兄,這是蕭謙蕭伯伯夫婦的墓,他們都是了不起的人物。”由打他身后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
江冰回身一看,是那薛仲元,便拱手說道:
“薛公子。”
薛仲元走向他,說道:
“江兄不必客氣,你比我年長,喚我仲元即可。”
林風與他見過幾次面,隱約記得他是個沉穩隨和的少年,對他甚有好感,說道:
“卻之不恭了。”
薛仲元笑道:
“江大哥見外了。”
江冰見他左手藏在身后,似是有什么緊要的東西,想來是怕自己瞧見,便說道:
“仲元老弟,我先回去了,改日再去拜會薛寨主。”
薛仲元見他要走,連忙說道:
“江大哥可曾見到秀兒?”
江冰一愣:
“不曾。”
薛仲元眉頭微蹙,喃喃自語道:
“那是去哪里了?”
江冰在他恍惚之際看見他左手正攥著一把嬌嫩的黃色小花,登時明白他的心思,微微笑道:
“前幾日,我曾看見她在山后練武,不知今日是不是也在。”
薛仲元面露喜色,說道:
“此話當真?”
江冰緩緩點頭,正要再說話時,卻聽見耳邊傳來腳步聲,便笑道:
“仲元老弟不必去找她了,她自己來了。”
薛仲元聞言連忙四面瞧去,只見周圍或山或樹,就是不見徐秀兒的影子,不禁有些失望。江冰也望了望周圍,確實沒有見到徐秀兒,可他明明聽見她的腳步聲了,為什么會見不到人?二人沉默片刻就見不遠處山梁上蹦蹦跳跳地來了一個小姑娘,正是徐秀兒。薛仲元驚訝地望向江冰,因為此處離徐秀兒足有幾十丈之遠,他竟能聽得見徐秀兒的腳步聲!江冰自己也兀自有些怔然。
徐秀兒走到近前,一眼就看見薛仲元手中的花,她驚喜地搶在手里,嚷道:
“好美的小花,仲元哥哥采來的嗎?”
薛仲元臉上微微發燙,訥訥地說道:
“來的路上看見的,想你會喜歡,就采了來。”
徐秀兒聞言轉身對江冰笑著說道:
“我有說過仲元哥哥是頂好的人吧!”
江冰見二人神情,知他們正當情竇初開之時,郎情妾意間他倒顯得多余了,便只是笑了笑并不多言。
徐秀兒拉住薛仲元,說道:
“仲元哥哥,咱們去找你家寨子里耍耍可好?”
薛仲元心中自然高興,便說道:
“好啊。”
江冰道:
“秀兒,可要我回去跟紅嬸說?”
徐秀兒道:
“你為什么不一起去呢?薛大伯也常常提起你呢!”
薛仲元也說道:
“江大哥方才不還說要去寨子里嗎?這會兒剛好一起去。”
江冰本不想打攪二人,但見二人如此也只得跟他們一起去了薛家寨。那薛家寨說遠不遠,就在蕭謙墓之北不遠處的山壁上,入寨子的路要經過許多崎嶇的山道,有處一線天尤為險要,而薛家寨就在一線天之后不遠處,寨門之前有一塊巨石,巨石上刻著“賀青山薛家寨”,其中“薛”和“家”二字有些鑿磨的痕跡,想來是后來改上去的,巨石之后是座頗為壯觀的寨子,寨子依崖而建,如懸空樓閣一般矗立在眼前。江冰望在眼中不由得贊道:“好個巍峨的寨子!”
三人往寨子里走,寨中人看見薛仲元遂俯身施禮,他則微笑著將人扶起,江冰瞧在眼里心中暗暗思忖:“這薛仲元到底什么身份,這些人為何對他行如此大禮,而他一臉親和淡然,不似一般少年人那樣張狂得意,想來他自小便是這樣,這就尤為難得了。”
薛矩正在督導寨中人習武,見三人來了,遂吩咐了一下便走了過來,問道:
“江小哥傷勢如何了?”
江冰向微微他施禮,說道:
“多謝薛大伯,已經無礙了。”
薛矩上前拿起他的手腕,探察了一會兒脈象,怪道:
“你這脈象好生奇怪,我幾次查看,每次都不同。”
江冰聞言微微蹙眉,旋即說道:
“薛大伯不必為我煩心,我能活下來已是不易。”
薛矩擺了擺手,說道:
“大丈夫豈可說這等泄氣話,若我所料不差,你受傷之前定身有武功,而且武功高強,但你受的那傷著實太重了,連你自己是誰都記不得了!”
徐秀兒聞言叫道:
“哎呀呀,大冰塊你會武功啊!若是你好了可要教我幾手哦!”
江冰只微微笑了笑,并未說話。徐秀兒又轉向薛矩,上前扯住他的衣袖,央求道:
“薛大伯,他不教,你可一定要教我!”江冰和薛仲元這才明白為什么徐秀兒嚷著要來薛家寨,原來竟是為了找薛矩學武。
薛矩望著她笑道:
“我的武功你可學不得,你瞧那些漢子們,你也要跟他們一般練武嗎?”
徐秀兒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寨子里有塊空地上凈是赤膊練武的漢子,一個個渾身精肉虬結,手中舞弄著各般兵器,當真是身如龍虎,形若獅豹。原來這薛矩以前是一方守將,他往日習練的武功是上陣殺敵所用,比之江湖人的武功多有不同,而這些漢子多是追隨他多年的部屬,他們所習練的自然也是各類槍槊一類的長兵器,徐秀兒一個小小姑娘自然是學不來這等武功,而薛矩雖然在五臺山學過幾日武功,卻也僅僅是受了道堅些點撥,所精擅的還是他家傳的那一路刀法,但這路刀法只傳自家人,徐秀兒現在自然也學不到。
薛矩見她臉色漸漸發苦,便說道:
“姑娘家去學些女紅,做什么要來學功夫呢?”
徐秀兒低聲嘟囔道:
“女紅又打不過我爹……”她這話說得聲音甚小,連她身邊的薛矩都沒聽明白,江冰聞言卻不禁莞爾。
薛矩問道:
“丫頭說什么?”
徐秀兒臉上一紅,說道:
“沒啥,沒啥!”而后便拉著薛仲元跑開了。
薛矩見這一雙兒女情意漸長,心中著實歡喜,不由得哈哈大笑了起來。忽然自不遠處傳來一個溫潤的聲音:
“有什么事這般高興?”
江冰循聲望去,只見從寨子一側的偏樓里走出一位婦人,那婦人穿戴平凡,鬢上插著一支朱釵,輕輕緩緩地向這邊走來,她雖只一人走來,卻像是周圍有無數人簇擁著一般,一股與生俱來的雍容華貴之氣讓人不敢直視。
薛矩上前挽住那婦人,說道:
“是仲元和秀兒這對小冤家!”
婦人遙遙望見不遠處的薛仲元和徐秀兒,也低聲笑了起來,而后又望向江冰,問道:
“這位小哥是誰家孩子?怎么從未見過?”
薛矩道:
“他便是徐老弟從江中救起的那個后生,他受傷頗重,連來歷身份都忘記了,徐老弟給他取名江冰。江小哥,她是仲元的娘親。”
婦人打量著江冰,嘆道:
“可憐的孩子,也不知是遭了什么罪!虧得你能活下來。”
薛矩也連連稱奇道:
“可不是,他只在床上昏睡就將近三個月,醒了之后又有一個多月連話都說不得,誰知他現在竟好了!真是命大!”
江冰道:
“若非徐大叔一家,在下早已死去多時。”
婦人望著他微微點頭,說道:
“知恩不忘,是個好孩子!聽你言談溫雅有禮,可知你是個讀過書的人,我那里有些舊書,你不妨去拿來看,或許對你有些好處。”
江冰聞言一怔,薛矩卻笑道:
“懷陽,你自己是個書呆子也要別人跟你一般嗎?”
婦人也笑道:
“是我犯癡了,江小哥若是不愛看也無妨。”
江冰知她是一番好意,便問道:
“敢問薛伯母的書閣在何處?我這就去尋幾本書來看!”
此言一出,那婦人登時面露喜色,說道:
“來來,我帶你去!”
出乎江冰意料的是婦人的藏書竟有如此之多,不算矮的三層小閣被書冊塞得滿滿當當,道釋儒并九流雜學各式各類書冊鱗次櫛比的擺放在小閣中。婦人撫著書冊說道:
“這里是第一層放的是儒家及各類雜學,第二層放的是佛經,第三層是道籍。若你有什么偏好可來問我,我給你指放在什么地方。”
江冰向她施禮謝過,而后四處粗略打量了幾眼便往樓上走去,一直到了第三層他才停下來,隨手拿起一本書冊,是本《坐忘論》,他看到書名時微微一愣,旋即打開瞧看,誰知他這一看竟看了整整一天,薛矩夫婦什么時候離去的他都不知道,只覺這些書中盡是一些熟悉的文字,往往只要看見一個字便知道它后面是什么,有時更只須看見書名便知道其中寫的什么。江冰心中訝異:“難不成我以前是道士,對這些道籍竟這般熟悉?”
他越看心中越是迷惑,不知不覺間天色已暮,徐秀兒從外面找來,見他仍在看書不由得叫道:
“大冰塊,你竟還在這里看書?!天都黑成這般了,虧你還看得清。”
江冰被她叫聲一擾,登時從書冊中醒來,微微驚訝道:
“天竟黑了?!”
徐秀兒聞言嘖嘖稱奇:
“想不到你竟也是個書呆子?!”
江冰慚顏道:
“我只是覺得這些書都似曾相識,不知不覺便讀了起來,誰知竟忘了時辰。”
徐秀兒煞有介事地背著手來回踱步,沉聲說道:
“如此說來,這些書冊定是與你有重大關系,那你自然不能漏過絲毫,但你久病方愈,定然需要一個人在一邊時常照拂是不是?”
江冰聞言說道:
“我已無……”
徐秀兒打斷他繼續說道:
“反正我左右無事,就在這里照顧你如何?”
她話說到此處江冰登時明白她心中所想,原來這小丫頭不想回家,竟要假借他的名義留在這薛家寨中,就算是被徐晃捉到她也有理有據。徐秀兒說完這番話見他并未再出言勸阻,心中大喜,拍著手說道:
“江大哥在此處看書,我去給江大哥取些飯菜和燈燭來!”說完,她蹬蹬踩著木板樓梯跑了下去。
江冰望著她的背影不由得笑了起來,低聲自語道:“這丫頭倒真像巧兒!”話剛出口,他猛然間頓住:“巧兒!?巧兒是誰?!”腦袋驟然傳來一陣劇痛,他禁不住扯著頭發強忍住這突來的劇痛,腦中映出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那人一身湖綠色的衣衫,手中拿著一柄短劍,正向他清脆的笑著,而后他眼前一黑昏死了過去。
等江冰再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躺在床上了,床前是薛矩等人。薛矩的夫人見他醒了遂自責道:
“都怪我不知輕重,引你去看書,你看了一整天想必是累壞了。”
江冰連忙起身,說道:
“薛伯母,我沒事,您的書很好,我只是……我只是想起了什么人。”
徐秀兒急忙問道:
“想起了誰?想起了誰?”
江冰微微搖頭:
“是個女子,但我看不清她的樣子。”
徐秀兒驀地叫道:
“呀,可是你心儀的那位姑娘?送你杏核哨子的那個?”
江冰不由得摸了摸胸口那枚杏核哨子,那是自他醒來就一直隨在身邊的,此刻經徐秀兒一提,他也不禁暗自問道:“真是那個女子嗎?”
薛仲元拉住又要再問的徐秀兒,說道:
“看起來我娘的書對江大哥頗有幫助,江大哥不妨先在寨中住下,也好時時去書閣中看書,徐大叔那里我差人去說就好。”
徐秀兒聞言攀住他的手臂,說道:
“仲元哥哥,我也要住下!”
薛仲元面皮微熱,不甚自然地說道:
“好,好。”
薛夫人見狀笑道:
“秀兒不如嫁過來住個一生一世,可好?”
徐秀兒到底是女兒家,聽了這話后臉上騰的漲紅,連忙躲在薛仲元身后。江冰見他們二人情意綿綿,心中猛然間一陣絞痛,耳邊響起一個恍惚的聲音:“……凝兒萬幸……林郎!你別過來!”聲音斷斷續續不成話,然而在他心里確如刀割一般劇痛,比之藏書閣那一次更為厲害,他抓著胸口倒臥在床上,眼中淚如泉涌,卻不知為何而痛,為何而哭。
眾人見他如此俱是一驚,薛矩上前要去抓住他的手腕,誰知手指才剛碰到他的手腕就被一股勁力彈開,直震得薛矩手掌發麻。薛矩大為驚愕,探手要再去抓,這一次他雙掌上運起了內勁,向江冰的脈門抓去,然而這一次江冰手腕上的反震之力更強,幾乎要將他手臂震得脫臼。
江冰對這些事渾然未覺,他只能覺出胸中劇痛和耳中那個凄婉的聲音,心中滿是悲傷之情,只覺得生無所望,唯有一死才能解脫。徐秀兒被他撕心裂肺的樣子嚇得說不出話來,緊緊地扯住薛仲元的衣袖,咬著唇怯生生地望著江冰。而薛矩兩番被江冰震開,心中思忖:“這孩子不會是走火入魔吧?!”他隱隱約約知道內功高手有時可能會走火入魔,但具體怎樣他也不甚清楚,此刻見江冰痛哭的模樣,他心中不忍,遂運起周身氣力一指點向江冰昏睡穴,只聽咔嚓一聲他的手指被節節震斷,登時痛得他幾乎叫出來,所幸在他這一指之后,江冰也倒在床上昏睡過去
薛矩捂著手指嘆道:
“這江小哥受傷之前定是個武功絕頂之人,我出手點他,竟被他震得手指盡斷!真是平生聞所未聞!”
自此之后,江冰便留在薛家寨中,他日夜在薛夫人的藏書閣中看書,尤其對其中的佛經道籍十分熟悉,他越發的奇怪和糊涂,他以前究竟是和尚還是道士,他實在想不清楚,而自打那一次失控之后便再也沒記起過什么,只有時在腦中隱約出現一個白衣女子,卻始終看不清樣貌。
在寨子里住得久了,江冰也漸漸明白薛家寨靠什么營生,原來這賀青山出產一種叫云龍仙的名茶,此茶生在峭壁云間,一般山民很難采到,而薛家寨中的人卻不乏身手敏捷之輩,是以薛家寨常常能采得云龍仙,四處的茶莊也多來薛家寨中采購,因此薛家寨也無需為生計擔憂。
這一日正值五月初七是各地茶莊來薛家寨采辦新茶的日子,各家都沖著云龍仙的名號而來,不過半日功夫薛家寨中便滿滿當當的全是茶商,好在薛家寨人手多,也不怕混亂。但盡管來的茶商不少,薛矩卻遲遲不肯開市,那些茶商也都心中明白所為何事,是在等東南最大的茶莊風雷山莊,一個個雖然心急但也只得安心地等著。
過了晌午十分,由打寨門處傳來一聲吆喝:
“風雷山莊到!”
薛矩聞言微微頷首,帶著薛仲元親自往寨門處相迎,只見從山口處來了幾人,當頭一個老者,身量十分高大,一頭花白的長發簪在腦后,雙手背在身后正徐步走來。薛矩見了這老者心中不由得訝異:“往年風雷山莊都是雷娘子親自來,縱使她有不便趙大爺也會前來,怎么今年來的是這么個年邁的老者?”
他正當愣神之際,那老者已來到寨前,老者上下打量了下薛家寨,微微點頭說道:
“依崖成形,靠壁為勢,頗有幾分虎踞龍盤的模樣。”
在老者靠近后,薛矩才瞧得清老者的相貌,只覺他面容清瘦矍鑠,隨處一站便如老松孤鶴一般,連忙上前施禮:
“敢問老先生是?”
老者哈哈笑道:
“小霜兒托我前來,別人卻不認得老夫,哈哈!”
他一徑大笑著,聲音十分洪亮,全然不似上了年紀的人,他笑得夠了,便問道:
“你便是薛家寨薛矩?”
薛矩道:
“正是。”
老者道:
“那就是了,老夫此來就是要替風雷山莊收茶。”
薛矩心中不解,又問道:
“敢問老先生是?”
老者笑道:
“老夫是雷娘子的義父,你心中若還有疑惑,你可去問問那些隨我一起來的風雷山莊家丁。”
薛矩抬眼望去,在老者身后果然有幾個面孔十分眼熟,是往年隨雷娘子一起來山上收茶的仆從,遂向那老者拱手說道:
“雷老爺子里面請!”
隨后他又向寨子里面高聲喊道:
“風雷山莊雷老爺子到!開市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