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常!”門外一聲急喚。
小常一個激靈,剛給自己斟滿的茶水也濺了一桌子。
“師、師傅!”看到來人,正是內侍總管,小常抖抖索索,垂眼不敢再看。
“你這小子這些天是怎么回事?老天連日雨又逢國喪,上位們本就都心情不好,你還在這里神兒啊魂兒啊的都沒了,小心腦袋!”總管本見小常平日里仔細機靈,這些天卻不知怎的,像掉了魂似的,怕捅了簍子把他暫且調離御前,卻還是不讓人省心。
“是……是……師傅怎的紆尊降貴來我這里了?”小常小心陪著笑臉。
“陛下今日問起你來了,我回說你風寒不便上前伺候。你趕緊的打起精神來,別在這里不知道干什么呢。”總管雖然語氣責備,但畢竟是自己的人,還是關切的,接著問:“這些日子/宮里忙,也沒顧上你,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么?”
“啊,是……母親不大好了,請師傅準我出宮見見母親!”小常說著就跪下了,還連連磕頭,額間瞬時紅了一大塊。
“你這是怎么回事!你也算是宮里的老人兒了,怎么會敢說出這些話?”總管說著嘆口氣,“咱們啊,本就不是人了,你也看開些。回頭幫你往家里送些銀錢,也不枉你母親養你一場。”
“是……”小常只得閉了嘴,心里卻是絕望至極。
這些天,這些夜,他快熬不住了。
本來為天家做事,就是需要抱著隨時會死的心,但是,人都是想活命的。哪怕是縫隙般的活路,到底也是想要尋一尋的。
那酒,是他送去的。
他不是沒有送過酒,唯獨這次,驚恐萬分。
因為他發覺,向來心冷如鋼鐵的天子,悔了。
稠密的雨,澆得他從里到外都涼透了。天子悔了,事實也已定,自己,又如何能留著?
察言觀色,見微知著,從小就學著這些。圣意揣摩不出十成十,也能猜出七八分。皇帝額頭的溝壑更深,兩鬢又添霜華,并不是因為邊疆戰事吃緊,或是內廷財政見紅,只因為,常陪著的那位,已經不在了。
不在,是因為那酒。
那酒,是他送過去的。
起初的幾天,小常和平常一樣。
漸漸地,發覺,有什么不對了。
偶爾,皇帝會蹦出一句“慧兒,你看這……”接著,便是寂靜。殿中侍奉的人大氣都不敢出,只能聽見接著的,一聲重重的嘆息。
皇后的寢宮,他是來過的。那銅鏡的主人,便是在這里,魂夢兩斷。皇帝常常靜靜坐在妝臺前,有時忘記屏退左右,小常便只能默默在一旁小心陪侍。皇帝有時摩挲著篦子,有時端詳著珠花。既然如此,當初,又是怎的狠下的心腸?
小常開始做惡夢了。夢里,銅鏡中映出嬌艷的臉龐,淡淡的笑意,當然不是為他。美是極美的,但卻只能讓小常驚醒,渾身冷汗,再不能睡下。
從送酒的那日起,便一直下著雨。今年的春天也來的格外的遲,春寒,不僅僅是料峭。呼嘯的風夾著雨絲,像刀子,像針尖,割著人的臉,戳著人的心。
每熬過一天,就像是多撿了一天的命,本來,躺在床上理應慶幸又挺過一天,但想到隨即的惡夢和不知有沒有的明天,又怎么還能安睡。
日夜的折磨,無窮無盡。
“陛下!”小常跪在皇帝面前。
本來讀著書卷的皇帝并未抬起頭,只微微“嗯?”了一聲。
“陛下,請陛下恩準小常追隨侍奉孝明皇后娘娘左右!”小常頭重重磕在地上,不再抬起。
皇帝沉默了。他似乎在仔細看著書卷無心顧及旁物,卻實際透著書卷看著其他。紙上的墨跡漸漸散開,重聚成她的容顏她的笑臉。
殿中人都吃了一驚,往日甚得圣眷的常內侍為何突然求死?一時間都心生懼怕。
“罷了,難得你忠心。”皇帝終于抬起頭放下書卷,眼神空洞迷茫。
“謝陛下恩準!”小常強忍心中悲痛,努力做出歡喜聲音,不住叩頭。
“去做守陵人吧。”皇帝淡淡吐出這幾個字。
“啊?”小常竟不敢相信,竟然只是守陵?他畢竟是常在御前的,反應極快,趕緊接口,“謝主隆恩!”又是再拜。
皇帝擺擺手,已是累極。這些日子,沒有人敢在皇帝面前提起先皇后,原來,不管提與不提,心口,都是一樣的悶,一樣的重。
朝政,并不是真的荒廢。那些以為皇帝一蹶不振而躍躍欲試的人,都被干凈利落地除去了。
查得皇后親弟竟然參與謀逆,首輔急病亡故,皇后一族門滅。
生前死后,都被利用得徹徹底底。
長久以來的人前做戲中可有真情流露?
御枕旁,一直擺著兩只霽紅小碟,空空的,什么都沒有裝。
這卻是旁人碰也不能碰的東西。
何芳思?獨去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