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姑娘麗莎?克里斯蒂安抱著一個巨大的琴箱,孤零零站在巴黎歌劇院門口,小巧的鼻翼聳動著,直想大哭一場。
她師從捷克大師波佩爾學習大提琴已經十年了,本來是到巴黎來繼續求學的,卻不幸收到了父親破產的壞消息。
無憂無慮的嬌小姐生活就此結束,她必須想辦法工作賺錢養活自己,最好還能寄些回家里。
她除了大提琴什么也不會,就找到了巴黎歌劇院,希望能謀個樂團成員的位置,結果被劇院經理潑了一盆冷水。
“女士不適合拉大提琴,體力跟不上。”里夏捋著抹過發油的小胡子說。
“我從六歲就開始練琴了。先生,請給我一個機會,聽聽我的演奏可以嗎?”她緊張得說話磕磕絆絆,混著法語和捷克語,眼睛盯著腳尖。
蒙夏曼罕見地跟同僚站在一條戰線:“您拉拉室內樂也許可以,但這里是歌劇院,一場歌劇近三個小時,您吃不消的。”
里夏補充道:“我們根本不考慮招收女士當樂隊成員,就算您拉的是小提琴也一樣。樂隊成員需要持續不斷的訓練磨合,像您這樣的年輕淑女要不了多久就結婚了,我們還得另請高明來填補您留下的空缺。”
麗莎無力反駁。女人結婚后最好呆在家里當賢妻良母,否則丈夫會被整個社會認為是養不起家的窩囊廢,或者是管不住妻子的綠帽君。
也許她還可以去當音樂家庭教師……但是她在巴黎人生地不熟,根本摸不著有錢人家的門檻。
就在她一籌莫展的時候,突然發現歌劇院廣場不遠處有個招貼牌。
女侍應、打字員、女仆……她逐一看過去,嘆了口氣,這個世界只有這些工作是留給女人的。
突然她發現一張大紅色的招貼廣告,上面簡單寫著:
“如果您是一位大提琴家,請來加入我們的舞團。”下面附上了地址和時間。
這非常不正規。像是個馬戲班子或是兼操某種不可說行業的康康舞團。麗莎是在正統家教下長大的姑娘,對那事兒一知半解并且想到就要臉紅那種。她躊躇著,但想到父親的處境,她決定豁出去了。
那招貼上的手書字跡干凈俊逸,也許不至于會是那種地方……吧……
麗莎找到了那個地址。那是一座小劇院,大理石門楣上刻著“巴黎抒情劇院”幾個大字。
這是白天,劇院沒有觀眾。緊閉的大門內傳來音樂的聲音。
她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敲了敲門。
可能太小聲了,半天沒人來開門。她又用力地敲了敲。
里面有人說話的聲音。然后一陣高跟鞋聲,門開了。
一個紅衣美人站在門里打量她。
她穿的長裙非常貼身,沒有束腰和臀墊,露出腳踝絲襪還有一雙黑色高跟鞋。
麗莎倒吸一口氣。這種裝扮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經女人。
但她美得讓人挪不開眼睛,黑發黑眸蜜色肌膚,精致清麗的臉龐,身材高挑曼妙,混合著狂野和古典兩種截然相反的氣質。
“大提琴家?請進。”那姑娘看到了那個巨大的琴盒,這代替了麗莎的自我介紹。
她說的法語混合著一點點柔和的異國口音。
麗莎猶豫著,不知道該進去還是該直接走掉。
這時一段小提琴聲吸引了她。
那是一種她從未聽過的奇異音樂。
帶有某種東方國度的氣息,又有點南方的情調,可是并不綿軟靡麗,反而是滄桑悲涼,又蘊藏著說不出的激情熾熱。
“等作曲家回來我一定要揍他一頓,一個拋弓怎么能拉這么多音符,還好是我,換成別人絕對拉不下來!”小個子提琴手嘟囔著抱怨。
“您這不是完成得很完美了嗎?”那姑娘回頭笑著說。
提琴手搖搖頭:“不行,尾音過于靠近弓根,聲音太緊。”
他又把小提琴架上肩膀,開始重復練習這一段。
“請進呀!”那姑娘看麗莎沒動,瞧瞧那個跟她差不多高的琴盒,好像明白了原因,走過來要幫她搬琴盒。
麗莎條件反射般地摟過琴盒,說:“我自己來。”頓了頓,覺得自己這樣好像不是很禮貌,又補充了一句,“其實不重的。”
劇場里有五六個人,看見這小小個子的女孩抱著大大的琴盒,都不約而同露出驚訝的神色。
麗莎已經習慣了別人的驚訝。從六歲她聽過一場室內樂之后就迷上了大提琴的聲音,纏著父母要學這個。女兒音樂方面的才能是她將來嫁人的資本,父母自然是支持的,可是她選擇的樂器卻讓他們猶豫。最好是鋼琴,坐在鋼琴前姿態優雅,像個淑女樣子,豎琴同理。不然小提琴也行,輕盈動聽。那么大的樂器笨重地抱在懷里,姿勢一點也不優雅。
“我就要大提琴。”小小女孩堅定地說。
于是她得到了它。
三年后,她的老師表示教不了她了,把這位天才女孩介紹給了當時最著名的大提琴家波佩爾。
十年后,波佩爾寫信給巴黎高等音樂學院院長,推薦她去深造。推薦信還在她的口袋里,卻不知道何時能夠送出去。
那姑娘介紹說:“我們是一個弗拉門戈舞團。樂隊總共四個席位,現在還只有三個人,這位是小提琴家列奧?伯納德,這位是吉他演奏家拉蒙?蒙托雅,還有一位這陣子不在,是作曲兼指揮和管風琴演奏埃利克。這兩位是弗拉門戈舞者科塔斯和紹拉,接下來還會來幾位和聲和伴舞,我是團長艾絲美拉達?阿瑪亞。可以請教您的芳名嗎?”
“麗莎?克里斯蒂安。”她回答,聲音小得像蚊子。
“克里斯蒂安小姐,您可以拉一兩首曲子嗎?隨便什么都可以,我對大提琴不是很了解。”
麗莎偷偷打量那幾個成員,兩位樂手倒是還像回事,而兩位舞者——不,應該是三位,兩男一女——明顯是吉普賽人,特別是兩個男人,勾肩搭背地靠在舞臺側邊,襯衫扣子解到第三顆,隱約露出胸肌,紅色領帶松松垮垮搭在脖子上,黑眼睛帶著冷漠、疏離、慵懶又兇狠的神色,仿佛野貓在盯著小鳥。
他們不會把她拐走賣到哪里去吧?!
那個年輕的金發吉他手看她站著不動,以為她緊張,便走過來。
“小姐,您會圣母頌嗎?我們可以一起演奏。”
“拉蒙你也太憐香惜玉了,圣母頌怎么能考出水平,看大提琴部分樂譜那個難度,起碼得會舒曼的A小調大提琴協奏曲。”伯納德笑著說。
這話反而讓麗莎定下心來。雖然她還是不太明白這是個什么樣的團體,但應該不會是她擔心的那種了。
于是她坐下來,拿出大提琴調好音,心里想好了要演奏的曲目。
恩師波佩爾的《精靈之舞》和巴赫的《G弦上的詠嘆調》,前者展示她的琴技,后者展示她對音樂的領悟。
琴弓一動,萬籟俱寂。
這個女孩非常年輕,還不到二十歲的樣子。亞麻色頭發,深海藍色眼睛,五官纖細,白皙的臉頰上有幾點小小的雀斑,帶著羞怯的神情,幾乎不開口說話。
但是她拉琴的樣子,像是久經沙場的大將。
從容淡定,揮灑自如。音樂從她手下流淌,疾如風火,徐如歌吟。
等她終于停下琴弓,每個人都在激動地鼓掌。
“朋友們,我想我們撿到寶了!”
艾絲美拉達高興得跳起來,連琴弓握住她的手,大聲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