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巴黎歌劇院。上一夜的繁華落盡,空無一人,一片寂靜。綴著金色流蘇的暗紅色天鵝絨大幕低垂著,一排排鍍金紅絨座椅蟄伏在黑暗中,等待著夜晚的音樂將它們喚醒。
忽然,一個側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一束晨光照射進來,光暈中出現一襲搖曳的紅裙。
艾絲美拉達望著這座熟悉的大廳。大理石欄桿,帶愛馬仕皮座椅的包廂,窮極富麗的雕塑和天穹畫……一切都宛如當初,只是……她已不在人世許多年……
她走上舞臺,轉身凝望著空曠的劇場,想象自己站在一道璀璨的光束之中。
她把手按在胸口上,默默祈禱。很多年來,她再也沒向上帝或哪路神明祈求,她只祈求母親的靈魂。
站了很久之后,她擦擦眼睛,轉身向后臺走去。小時候,當她還能跑到歌劇院后臺去玩耍的時候,就聽說那兒有條通道,通向歌劇院幽深神秘的地下室。但那時大人們都不許她去探險。
憑著久遠的記憶,她找到了那處旋梯,來到歌劇院地下第二層。十多座宏偉的歌劇布景占據了大部分空間。大大小小的齒輪、像帆纜和桅桿一樣粗大的繩索和杠桿、各式各樣的滑輪、滾筒和絞車在布景之間構成復雜的機械,用來操縱舞臺背景的升降,使演員在舞臺上魔術般出現和消失。
艾絲美拉達尋覓著向下的路途,走下又一道旋梯。第三層亂七八糟地擱著廢棄的布景、服裝和道具,撲滿灰塵,暗淡無光。
第四層到處是暗門,有的關上,有的開啟,門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見。
艾絲美拉達躊躇著,不知該走那道門。忽然,她注意到一個白發蒼蒼的看門老頭,蜷縮在一扇小門邊的扶手椅中打盹。
“老人家,請問劇院是有個地下湖嗎?怎么走?”
老人像受了驚嚇似地抬起頭,混濁的老眼盯著艾絲美拉達:“不知道,別問我,上帝饒恕,我啥也不知道,不知道……”
“您準知道!”
“那個湖是幽靈的地盤,前往者必死無疑……哦,整個劇院都被邪惡籠罩了,上帝啊,救救我們吧……”老人喃喃自語著,劃著十字。
幽靈!她的判斷十分準確,那一夜她正是被綁架到了巴黎歌劇院的地下湖!
她不是沒頭腦的人,否則也不能孤身一人活到今天。她也做過認真的考量,埃利克除了擁有一個雄性人類的解剖學特征之外,從外表到內心跟人類的關聯性都不太大,很難以正常的思維去估量他對擅自闖入者的反應。
但是他有音樂……燃燒的、掙扎的、悲泣的怒吼的音樂,讓她想起本民族的“深歌”。可最出色的吉普賽藝人也不能與那音樂相提并論,它簡直能令山呼海嘯,風云變色。
值得她冒一趟險。
“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就是歐洲最有名的除魔人范海辛博士的助手,這次來就是要除掉這個為害劇院的幽靈。所以,我一定要知道它究竟住在什么地方。”艾絲美拉達一本正經地說。
“真的?”老人將信將疑。
“來吧,我給您看個東西。”艾絲美拉達在她的荷包里掏了兩下,攤開手,昏暗中一簇藍熒熒的鬼火在她手心里跳動。其實這是一丁點兒白磷,在很低的溫度下就會自燃,根本傷不到人。
“這是我上次捉的鬼。現在您可以相信了吧?”
老人一下子露出萬分敬佩和感激的神情來,他顫巍巍地站起身,掏出鑰匙打開了身邊的門。
“從這兒下去,通道的盡頭就到湖邊了。小姐,您神通廣大,一定要抓住那幽靈啊!”
“一定一定,您只管放心。”艾絲美拉達忍著笑快步走進門里。
地下第五層一片漆黑,只有巨大的暖風爐噴射著火光,勉強照亮路途。
地下第六層,通道終于到了盡頭,極目盡是死水般的湖面,散發著鐵白色的微光。湖邊系著一艘兩頭高高翹起,掛著骷髏風燈的小船。艾絲美拉達一眼認出正是那晚她乘坐過的小船。她毫不猶豫地解開纜繩,跳上船向湖心深處劃去。
似乎已經劃出很遠了,可還是沒有看到岸邊。她迷惑地停了下來,環顧茫茫湖水,極力辨明方向。
這時,一陣似有若無的歌聲從水底緩緩升起,宛如水面上飄浮的輕煙,宛如倏忽的鬼魅身影,婉轉低徊,如怨如慕,令人心醉神迷。海妖塞壬若能聽到這幽潭深處的吟唱,定會因自愧不如而跳海自盡。可是,這歌聲總是那么飄渺,她情不自禁朝水面俯下身去,希望能聽得更清楚些。
猛然間,墨汁般濃黑的死水中伸出兩只瘦骨嶙峋的手臂,緊緊掐住了她的喉嚨,把她拖進湖中!她還來不及叫喊,水就沒過了頭頂。她在極度恐懼中拼命掙扎,可是卻無論如何也掙不脫那死神的手臂……我要死了,她心中浮現出最后一個念頭,然后意識便消散了……
水妖感到手中獵物的掙扎越來越軟弱,嘴角露出了猙獰的笑容。沒人逃得過他精心設置的陷阱,進入幽靈的王國……可是,這個軀體如此纖柔,難道是個女人?哪個女人竟會這么大膽,獨自闖進這黑暗的地獄?
嘩地一聲,艾絲美拉達被托出水面。一看清她的臉,埃利克頭腦嗡地炸開了。怎么會?怎么會是她?他竟然殺死了克麗絲汀!他心中一片混亂,忘了游動,嗆了好幾口水。陰冷的地獄之水讓他清醒了過來:不,她不是克麗絲汀!可是他怎能殺了她?
他把她抱上小船。美麗的面龐雙目緊閉,氣息全無,就像一尊冰冷的大理石雕像。
就讓死神永遠合上那雙討厭的黑眼睛吧!把克麗絲汀的軀殼永遠留下來!
幸好這個念頭一閃而逝。他深深吸了口氣,俯下身把氣息注入她的嘴唇。過了一會兒,她身子一動,劇烈咳嗽起來。
艾絲美拉達清醒過來時,發覺自己被一雙死神的臂膀環抱著,一對野獸般發光的黃色眼睛從上面瞪著她,她甚至能嗅到墓土的氣息……一聲尖叫,她拼命掙脫了死神的懷抱,寒光一閃匕首就上了手。
“你怎么找到這里來的?我從沒準許你來!任何人都不能進來!難道我的看門人沒警告過你嗎?闖進幽靈王國的人都得死!”
一聽出那專橫得出奇的聲音,她的害怕就立刻化作滿腔怒火:
“見鬼!我可是救了您一命啊,您倒好,差點要了我的命!為什么進來的人都得死呢!您還有人性沒有?!”
她的義正辭嚴在他心里激發的只是惡意和破壞欲。他仰頭發出一陣狂妄刺耳的笑聲。
“小姐,您太天真了!’他不是魔鬼!只是個病人!’您是這么說的吧?不,您高看我了,我千真萬確就是魔鬼本人!難道您救過我,就指望我感恩戴德嗎?要知道,沒人能妄想控制一個魔鬼!”
凄厲的笑聲在地下遼闊的黑暗中激起陣陣空曠的回音。
少女睜著無辜而驚恐的大眼睛愣愣地看他。那副表情像極了克麗絲汀。
笑聲戛然而止。幽靈低下頭來,默默地凝望著她。
他炭火般發光的眼睛里有一種東西,可以稱之為“絕望的溫柔”。
“我又嚇到你了嗎?……”
他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清。
他的手遲疑地伸向她,似乎想要撫摸她的臉頰。
艾絲美拉達下意識地閃開了。
像觸電一般,幽靈縮回手,掉轉開目光。
“您可以走了!以后不要再來,別人會好奇你要來偷什么東西,然后他們就會跟到這里……當埃利克的秘密大白于天下的時候,整個巴黎都得給它陪葬。”
他說話的態度不像虛張聲勢的威脅,倒像在陳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艾絲美拉達打了個寒噤。
她還不至于天真地把大師的音樂等同于大師本人。帕格尼尼是個爛賭鬼,瓦格納最大的愛好是友妻和揮霍……可是一個視人命如草芥的音樂家……這確實超出了她接受的底線。
“好吧,請原諒我冒昧的打擾。現在我該怎么出去?”
埃利克拾起船槳劃起船來。黑暗沉寂的湖面響起水花潑濺的聲音。
此處沒有富麗堂皇的水上走廊,只有粘稠的死水和慘白的霧氣,除了船上的少女,唯一的生命跡象是一只浮游過船頭的老鼠。
“您害怕嗎?”
那女孩望著湖水,忽然問。
他害怕?
她問反了吧。
他是歌劇院的無冕之王。是東方君主的夢魘。是人人談之色變的幽靈。他慣于用恐懼來驅使世人滿足他的欲.望。
然而她問他是不是害怕。
他很想報之以嘲笑,但最終說出口的卻不是這樣。
“已經習慣了。”
又是一陣沉默。只有船槳激起汩汩水聲。
直到女孩再次開口:
“因為比起黑暗和孤獨來,您更害怕外面的世界,對嗎?”
一道尖銳的光芒突然刺破內心深處隱秘的角落。
槳聲停滯了。
“所以您要讓所有人害怕您,好掩蓋您自己的恐懼?”
眼洞里噴出的火焰幾乎要把這個巫女燒死。
他用二十年時間和全部天才構筑起來的凌駕世人的冷酷堡壘,一瞬間被打回原形。
那頭鐵籠中的幼小困獸,一直沒有逃離。
只不過這個鐵籠由他自己親手所打造。
幽靈突然放聲大笑。
“不,那是因為恐懼是最有力的武器!如果沒有刀斧,誰會愛戴國王?”
艾絲美拉達低下頭,無言以對。
船頭碰在碼頭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埃利克把纜繩系在木樁上,背過身去望著地下湖的黑暗。
這很不符合紳士風度,但他不想看著她離開。
艾絲美拉達下船上岸,又回過身來直面那個可怕的黑影。
“謝謝您送我,埃利克。但音樂不是關于權力的……音樂是關于愛的。”
他的心猛地震蕩了一下。
愛……多么可笑可悲的詞匯。
“我以后不想再招待客人,”他冷冷地說,“所以你今天是來干什么的,最好一次性說清楚。”
她明顯地猶豫了一陣子。
“我來這里,是想請求您指導我跳舞。”
那雙金色眼睛轉過來俯視著她。
“是為你自己,還是為你母親?”
他滿意地看到她怔住了,睫毛顫栗著垂下來,別過頭去。
作為報復,他也要拿她的秘密來刺傷她。
“您……怎么知道我母親?”
他看見她那把老舊小提琴的琴腹內有一行瑞典文:“獻給親愛的芭萊塔.阿瑪亞,我生命中的火與光——查爾斯.達埃。”
“芭萊塔”在弗拉門戈語匯中是舞蹈的意思。
因此他推斷她母親與她對“夢想”的執念關系匪淺。
但他沒有回答,而是繼續步步緊逼:
“是為了飛黃騰達,或僅僅是地獄之火在逼迫著你?”
一陣沉默。
那雙光芒閃動的黑眼睛抬起來,勇敢地迎向他,像接下了他的宣戰。
“為我,也為我母親,為我靈魂的火焰和生命的意義。我為弗拉門戈而生,也愿為她而死!”
一個魔鬼的完美祭品。
“交易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