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來到監軍大營,可謂熟門熟路,營門守衛也是笑臉相迎,通報過后便即進入大營。楊進朝滿面堆笑親自迎出,寒暄幾句落座。
席銘開門見山,直接呈上禮單。楊進朝接過一覽,紅色紙箋上以工整的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寫滿黃金、白銀、祖母綠、珍珠、瑪瑙、翡翠等,珍貴寶物應有盡有。楊進朝看的雙眼放光,握著禮單的手竟微微有些顫抖。
席銘看在眼里,語氣謙恭的道:“屬下初到第六營,承蒙監軍大人關照,今日特意備上些許薄禮,還望笑納。”
“怎么能算薄禮?太過貴重,實是不敢輕收啊。”楊進朝語音尖細,推辭道。
席銘見他已將禮單折好,準備揣入袖中,不由暗暗好笑,又道:“大人不必客氣,以后要仰仗大人的地方尚多。聽言大人在宮中尚有知己,因此在下特地備了些女人喜歡的稀罕物件,請大人賞鑒。”
這番話說到了楊進朝心坎里,他剛才瀏覽禮單時已發現翡翠手鐲、瑪瑙戒指以及各種金銀首飾,心中大喜過望。要知道楊進朝的‘對食’在宮中是個極伶俐且俊俏的宮女,他費了不少心思才弄到手,如今天天捧在手心寵著。
他早想尋弄些稀罕首飾掛件送與‘對食’,無奈這些稀罕物件本來就少,況且明末時期豪門巨富甚多,稍微貴重些的首飾大多流入富豪之家,就算有錢都不一定能買到。席銘所得乃流賊從豪門富戶中劫掠而來,因此種類極為豐富,這怎能不讓他喜出望外,想到日后回到北京,將這些稀罕物事送與‘對食’,對方一定欣喜萬分。
想到這,楊進朝嘴角流出笑意,將禮單納入袖中,道:“席將軍如此善解人意,令人感動啊,這番心意一定記在心中。”他想到昨日在中軍大帳,未能幫席銘說話,心里竟有些愧疚。
席銘見狀忙道:“監軍大人,在下此次前來實是有些煩惱,不吐不快啊。”
楊進朝聽言,揚首道:“小將軍有什么困難之事,不妨講來,只要在京營框框之內,包在老夫身上。”
“唉。”席銘先自嘆了口氣,又道:“昨日第六營伏擊匪軍,取得一場大捷,戰報想必監軍大人已看過?”
“昨日晚間便有中軍呈覽,此番功績老夫定會大力推崇,向皇帝奏功。”
“先行謝過監軍大人,不過屬下雖盡心竭力,拼死殺敵,可未想到背后竟被人下絆子。”
“此話怎講,詳細言來。”
“第六營英勇殺敵,傷亡慘重。雖擊潰敵軍萬人,自身也損傷八百余人。目下兵員嚴重短缺。”
“這個戰報上已有記載,補充兵員之事自可包在老夫身上。”
“在下也是這般想法,先將兵員補齊,再繼續征繳匪軍。可是今日一早總兵將我招至大帳,披露了意圖,原來他想將第六營拆分,將兵員分派至第四營與第五營。這樣一來,第六營便不復存在,我等遼東將官,只能擔任其他將軍副手。”
“嘶”楊進朝吸了口冷氣,他知王樸與席銘有隙,卻未想竟使出如此毒辣手段,這一招將席銘完全架空,任你是下山猛虎、出水蛟龍也無用武之地。
席銘此行目的原來在這,可如果要助他保全第六營,便要與王樸公然對立,后果如何,難以預料。可席銘又送來如此貴重的禮品,楊進朝反復權衡利弊,委實難以決斷。
席銘清楚已到最關鍵時刻,他在來路上早已想好對策,此時胸有成竹,從容道:“屬下認為總兵大人此舉有三大不妥。”
“哦,講來聽聽。”
席銘身體前趨,沉著道:“其一,兵部原先凋令上任命我為軍中參將,掌管五千人部隊,但不到兩月,總兵大人就將轄部裁撤,有違兵部諭令。雖然總兵有調兵之權,但第六營未犯任何過失便行撤番,恐難令人信服。”
楊進朝心道:“這小將乃皇帝親自調撥,哪日皇帝召見于他,問起京營之事,他將所受不公講述。此種部隊立功,反遭裁撤之事,自己恐要落個監軍不嚴之責。他沉吟半晌,目視席銘道:“接著講!”
“其二,屬下千里迢迢來到河南,實是存了一顆報國之心,愿將遼東經驗付諸中原軍隊,訓練一支勁旅,以報朝廷。可總兵大人如此做派,實是削弱我軍實力,乃親者痛仇者快之事。京營實力本就比不上左良玉部與陜系將領所部。這么內斗下去,實力大打折扣,戰功定會被他人搶走。這還罷了,萬一有什么差池,可不是眾將官之福啊。”
楊進朝心中一驚:此次圍剿中原匪軍,崇禎皇帝特意派出寵信內侍作為內中軍,赴王樸、曹文詔、左良玉、張應昌諸部監軍,其余監軍太監如陳大朵、閻思印、謝文舉、孫茂霖等在各部干的風聲水起,立下許多功勞,皇帝也多次嘉獎,可京營卻寸功未立。這次席銘第六營擊潰匪軍兩部,正是大書特書之機。王樸卻將第六營裁撤,這不是自毀長城么。
見楊進朝已皺起眉頭,席銘趁機言道:“還有第三條,軍中人事任免本是監軍大人所有的專斷之權,不知總兵大人調配人馬之時有無經過大人同意?屬下以為,但凡與大人商量,斷不會有如此荒唐之舉。”
席銘久在關寧軍中,見過高起潛的權勢,饒是東閣大學士、薊遼總督孫承宗以及在遼東只手遮天的祖大壽,都需讓他三分。而京營之中,楊進朝的勢力似乎遭到排擠,于是出言試探。
這話果然戳中楊進朝的痛處,在明朝,監軍太監實是一支軍隊的最高領導,相當于皇帝親臨。之所以有如此大的權利,是有深刻歷史背景的。
太監監軍起始于永樂,到了明代中葉已十分盛行。崇禎皇帝一開始對閹宦極為反感,上臺伊始,便舉重若輕的掃除魏忠賢集團,贏的萬民喝彩。不過當皇帝年頭多了,崇禎開始對官員們極不信任。尤其是軍事與稅收兩大重點領域,軍事上,經常有武將戰敗反而報功之事。而稅收方面紕漏更大,國家損失真金白銀,卻肥了贓官。皇帝雖然心知肚明,苦于無法事事親臨,因此必須找人監督,那皇帝最信任的人是誰,自然是朝夕相伴的宦官。因此崇禎在御極幾年后,便開始大規模派遣宦官前往軍隊及稅收重鎮,行使監督之權。而這些宦官,不管節操如何,大都能秉持一點:對皇帝極其忠心。因此他們深得崇禎信任,職權也便日益擴大。
在京營之中,王樸仗著在朝中根基深厚,對楊進朝面上雖然尊敬,但在軍事上卻幾乎不過問他的意見。而楊進朝又是個自視極高之人,因此對此頗有微詞。席銘這番話,說的他很不痛快。確實,裁撤部隊這種軍中大事,連個招呼也不打,太也不將監軍放在眼中。
想到這,楊進朝心中已下了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