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想到,生活來得這么偶然和荒唐,而我居然稀里糊涂地接受了這一切。
黎巴嫩的天才詩人紀伯倫說:我們已經走得太遠,忘了為什么而出發。
我似乎就是這樣一個人。我生活的出發點本來很簡單,也很低俗,卻無意間闖入了與之無關的他人的生活,在看不到方向和邊界的沼澤里越走越遠。
我獨善其身尚不可得,哪里有什么心思去兼濟天下!北上挽救愛情鎩羽而歸,我越來越深刻地認識到,光有精神力量是辦不成事的,就如太監吃大力丸毫無助益一樣。現在,一文不名、空有一身抱負的我竟然要承擔起拯救一個白血病人的光榮使命——不,準確地說,是沉重負擔,這叫我如何擔當得起!
為什么一定要這樣去幫她呢,我沒有這個義務的。
啪!玖魅一個巴掌扇過來。我臉上火辣辣的,疑惑夾雜著憤怒在撲哧撲哧地燃燒著。
“你是沒這個義務,可她現在是你女朋友!這是你當著那么多人的面答應了的,你跟人家父母也是承諾了的,你有點責任心、有點擔當好不好!”
“誰說她是我女朋友了!”
“你自己!”
“我是一番好心……”
“沒人說你心不好啊!”
我覺得我已經被帶進了一個邏輯圈套,我深為自己感到氣憤而無奈。我把事情說得更加現實:“即使我為自己不假思索的言論和承諾付出代價,我把自己都投入進去,我傾家蕩產、身心俱疲,那又能怎么樣呢?這個病,你也知道的……何必要再搭一個人進去。”
玖魅對我冷笑:“你在計較投入產出比嗎?你這平日里一副大義凜然、掌握著真理的樣子,想不到關鍵時刻暴露了,原來是也只是個自私、勢力、沒有責任心的臭男人!”
“你在對我進行道德綁架嗎?”
“是。”
“對你有什么好處?”
“我不需要好處。”她說,“你也可以給自己松綁啊,你可以去醫院告訴萍萍,對不起,我是胡說的,我不是你男朋友;你還可以去告訴她父母,對不起,我是騙你們的,我不是她男朋友,我也不打算承擔任何負擔。”
我怎么就被逼到了這么一個死角呢?她竟然打了我一巴掌,而我竟然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表示。她有什么資格打我一巴掌呢,我又有什么理由不予以反擊呢?這就危險了,一向獨立思考、自主決策的我好像在被她牽著鼻子走,什么都在聽她的。一想到這里我就毛骨悚然,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女人。
我們視彼此為競爭對手,這一點毋庸置疑,她的觀點我基本都會反對。在我眼里,她強勢、虛偽、狡猾,而在她眼里我也同樣如此。不幸的是,她同時又很神秘,這耗費了我很大的精力去尋求揭秘。她只身一人帶著弟弟,白天賣力地上班、針鋒對麥芒地應付我的職場攻擊,晚上還要去酒吧唱歌。這樣算來,她的艱辛程度和工作效率是要令我汗顏的。
其實上次無意間闖入她的詩歌世界后,我就已經把她從奸、邪、狠、毒這種十惡不赦的行列中解禁出來了,視作單純的強勢而已;在酒吧遭遇之后,我對她已徹底狠不下心來。而正是利用我的這個心理變化,她得寸進尺,有效控制了我。她公然對我進行說教,對我發脾氣放狠話,更不得了的是這還扇了我一巴掌!我自己也無法解釋我為什么還能夠聽之任之,這已被我自視為最大的困惑與恥辱。
在白萍的問題上,她從一直保持鼓勵、慫恿、撮合,并表現出從旁看戲的姿態。我現在陷入這樣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一定程度上也是她的杰作。我突然想到了一個戰國故事,不禁脊背發涼:韓桓惠公為了削弱秦國的強大實力,特派韓國水工鄭國赴秦興修水利,妄圖利用這種浩大工程來消耗秦國的人力、財力和物力,從而達到“疲秦”的目的,使秦無力東伐。
疲秦之計?不無可能。或許她看到我搶眼的職業表現和強大的專業能力,一開始就想從生活上給我制造一點牽絆和麻煩,消耗我的精力、打亂我的情緒節奏,使我無法保持最好的狀態與她進行正面Dou爭。這是一個檔次很高的思路,我在客觀上助力小蔡對她的騷擾也抱有同樣的目的。如果是這樣,她為什么又說我不是一個人在戰斗,承諾幫我呢?
她已經看透了我,而我長久注視著,卻越來越看不清她。
“你看著我干嘛,還不趕緊去看你女朋友!”
我去到病房的時候,白萍正在病床上翻來覆去,輾轉反側。見我進來,她一把拉起被子蓋過來,將腦袋也鉆了進去。
我頓了一頓,大大方方地走了過去:“喲,地方這么小,還捉迷藏呢。”
我把被子掀開,她卻又把頭轉過去,不讓我看見她的臉。
有人在自己面前耍小孩子脾氣,扮小淘氣小可愛,感覺其實挺好的。我心里輕松了許多,也跟她逗了起來:“你不想見我,那我走啦。”
“是你不想見我。”她發出聲來,頭卻并沒有扭過來。
“哦,是嗎?不想見你我還跑到這兒來干什么呢。”
“那你怎么現在才來?”
“我……有些事情嘛……”這個問題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尤其是在這么突然的情況下。我只在兩種情況下回答過這個問題,一是上課遲到,二是跟曼曼約定好的時間里沒有出現。本來是準備把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借口拿來說道說道的,但在此處又覺得都不適用,只好噎住了。
她倒也沒太在意,繼續發問,難度更大:“你為什么拒絕我之后又答應我,你是安慰我,同情我,可憐我,還是真的喜歡我?”
到了這一步,我還有選擇嗎?而且在這種情形下,四個選項有三個是不道德的,跟曼曼她爸講的那道題一樣,小學生就能看出來,很明顯,選D嘛。我還是給她變了一個說法:“你這傻孩子,還懷疑我動機不純嗎?”
她緩緩地轉過頭來,兩腮粉紅,熱浪翻滾,像剛蒸出的晚霞迎著我的目光。
我一時不知如何往下應對,捧出給她買的飯菜打開:“先把飯給吃了。”
她坐起身來,瞅了一眼,遙遙頭:“是牛肉,我不吃。”
耶,不會呀,玖魅說她特別愛吃牛肉,讓我買給她的,怎么到我這兒不好使了呢?
白萍見我這樣疑惑不解,無所適從的樣子,一下子高興起來:“不是你買錯了,我確實很愛吃牛肉的,但是醫生說白血病人應該吃高蛋白、高維生素、易消化的東西,不要吃這種熱性的又很難消化的食物,我就決定不吃了。”
我責怪她道:“那你前幾天還要吃!”
“確診以后我哭了一晚上,我就想著,白血病反正就是等死,想吃什么就趕緊吃唄,免得留遺憾。”她說,“現在不一樣了,我有男朋友了,不能那么自私了,我要配合醫生的治療,我要好好活下去。”
她說得輕松可愛,在我心里卻極為震撼。在別人眼里,我從來沒有這么重要過,可是現在我竟然可以成為別人生命的支柱和活下去的理由!
我無比汗顏與內疚,我不敢對自己承認我跟她其實抱有同樣的想法。我也認為患上白血病基本就是等死了,有什么愿望就要趕緊滿足。我可恥地覺得我偉大了一回,我是在滿足一個白血病人的愿望。
哈維爾說,病人比健康的人更懂得什么是健康;承認人生有許多虛假意義的人,更能尋找人生的信念。我有很多雄心壯志,也有很多虛榮的舉動,但我變得越來越現實,不愿再去追求那些宏大、虛假的意義。我已經過早地見識了那些形形色色的把戲,過早地看透了這Cao蛋的人生和Cao蛋的社會,我不相信美好的東西能夠不帶任何交易色彩。我唯一心存僥幸的就是和曼曼在學生時代的戀愛,而這份不成熟的愛情,也終于在雙雙畢業之后被迫解體。我甚至發現,我愿意去挽救并不是因為我對這份愛情多么有信心,只是因為我對自己非常有信心罷了——我相信我還有足夠的吸引力,我相信我不會輸。
白萍這丫頭太傻了,她的世界里一切都很簡單,所有的糾葛和瑣碎都可以在她那些居家式的八卦里得到漫不經心的解決。她太輕易暴露自己的內心了,見面第一天她就敢跟我來一段碎碎念,她根本不擅長揣摩人心,她只揣摩自己的心。她認為值得事情就會執著,比如對我這個混蛋的傾心;她認為不必要的事情就會遠離,比如明爭暗斗。
她這幾句話喚起了我對自己的另一種認知,與其說被她感動了,不如說被她撼動了。我心里跟地震一樣,之前那一套玩世不恭、厚黑當道的價值體系有點搖搖晃晃的意思。我對她說:“萍萍,你這么想就對了,現在醫療技術這么發達,白血病是不治之癥的說法早已成為了過去,每年都有很多患者完全康復。你千萬不要失去信心,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她堅定地點點頭。她把眼珠子靈動地轉了一圈,望著我說:“抱一下我好嗎?”
我坐到床沿上去,她斜身過來,依偎在我懷里,向我嬌聲道:“你現在是我的男朋友了,那你以后可要聽我的話。”
我說:“一定。必須。”
一般而言,“要聽我的話”后面緊接著應該是關于“狐貍精”或者“那個女人”之類的告誡,如曼曼的原話就是:“你以后可要聽我的話,看陌生女人,只準看一眼,多看一眼就是貪,貪心一起就容易出問題,知道嗎?”白萍的告誡卻與女人無關:“你平均每周只有兩天吃了早餐,以后可不許這樣。”
“不是吧,調查得這么清楚。”
“那當然。”她開始如數家珍,“一般來說你只有周三和周五才會帶早餐來吃,而且吃的東西都沒什么營養。廣東的粥喝面你都不愛吃,你通常都是一個面包或者雞蛋卷就敷衍過去了。午餐呢,你倒是吃得很多,而且一定要肉,周三周四吃的多半會是雞肉。晚餐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知道你的酒量,白酒42度一斤半開始暈,53度一斤就暈,啤酒喝慢了最多撐一箱,喝快了8瓶倒……”
她這一通總結,通篇用事實和數據說話,弄得比我自己還清楚。我不由得感到鼻子發酸,心口發熱……不,是胸口發熱——奇怪,胸口怎么這么燙,完了,這丫頭高燒——“醫生……醫生……醫生……”
她掛著點滴睡去。醫生跟我掰和了一大堆,說發熱是白血病的首發癥狀,她這是不規則熱,是由于血細胞分化和增殖的異常,核酸代謝異常旺盛,釋放的能量較多而引起的,這種發熱只能嘗試通過化療以后白血病的緩解來控制。我一句也聽不懂,只聽懂了最后一句:“你們家屬要拿個意見,是否接受采用化療,另外,準備錢就行了。”
醫生告訴我,化療并不是一勞永逸的,會出現反復,需要進行多次化療。化療后容易感染,藥是不能停的。白血病這個玩意兒很不好說,有的人吃中藥都能吃好,有的人化療可以治好,有的人骨髓移植成功徹底治愈,但多部分還是沒有辦法。反正,要采用積極的治療方法,就真不能缺錢,他說:“你們家屬既然決心這么大,病人心態也這么好,那在經濟上一定要有準備。”
我坐在公交車上一搖一晃,隨著堵車的節奏五米一徘徊。以前常聽老師和長輩們教導,說接下來會怎么怎么樣,一定要有思想準備和心理準備,還沒聽說一定要有經濟準備。我的思想上已經準備好了,心理上也準備好了,就是經濟上沒有準備好。
回到公司,我就組織召開了部門會議,通報了我的女友、我們親愛的同事白萍同志病情的最新情況,借助群眾智慧頭腦風暴了應對辦法,并擬定了初步的對策大綱。核心只有一個——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