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秋桐還是在時代廣場大門的廣場閑聊了一會。當我們走進班長鐘宇翔訂的包廂,氣勢恢弘的大圓桌已坐了近二十人。鐘宇翔一揚手,喊道:“哎,秋桐、夏云,你們來了,正想打電話給你們呢。快坐下,都準備上菜了。”秋桐比讀大學時活潑了些,俏皮的應著:“哎呀,我們就是等到上菜才來的嘛。”
我們坐下來。我觀察了一下參加聚會的人員,除了班主任朱老師和薛老師,還有教英語的金老師,都是當初在學生中威望較高的;同學則大多是C市人。大家湊近坐在身邊的人三三兩兩的聊著,也許是畢業的時間不長,也許是有些同學平時有來往,懷舊、感慨的氣氛并不濃。很快服務員就端上湯來,鐘宇翔示意她給大家倒上酒,自己端起酒杯,喊道:“大家靜靜”,看到大家停止了說話、把注意力轉向他,才接著說:“今天,我們這些在C市工作的同學在這里小聚,就是想加強溝通、增進感情,以后在工作上、生活上互相幫幫忙。好,現在我們先感謝三位老師,好不好?”“好”,不知誰大吼了一聲,大家笑著站起來,舉杯向居中的老師們。李瑋把手伸得長長的,想與金老師碰杯:“金老師,我倆碰一碰,我想這個機會很久了。第一次上英語課時,我就無比仰慕你了。我就不明白,怎么有這么年輕貌美、溫柔體貼的女老師呢?”
英語是我們的公共課,一般情況下大家對公共課都不重視,但金老師保養得好、衣著時尚,30多歲看起來像未婚姑娘一樣,最重要的是講課生動有趣、對學生很好,因而很受同學們歡迎,每次上英語課課室都坐得滿滿的,睡覺、開小差的人極少。即便如此,李瑋也說得有點夸張了。鐘宇翔不滿的說:“你這小子,別忽悠了,誰不知道,你的心思都在那妞妞身上了。”
李瑋據說是公子哥兒,家里很有錢,大學四年換了三四個女朋友,其中最轟動的是一個被他昵稱為妞妞的女孩子。妞妞是英語系的系花,家境不錯、成績優異,對李瑋這種長相還可以、油滑的男生非常鄙視,李瑋花了好多心思去追妞妞,高潮部分是某年的圣誕節高調送了9999朵玫瑰給她,可惜最終未奪得美人心,成為班里的一大茶余飯后閑話。
大家哄然笑了。金老師把酒杯靠近李瑋,笑瞇瞇的說:“你們就別再提李瑋的傷心事了,來,大家干杯。”放下酒杯,莫羽龍用公筷為薛老師夾菜:“薛老師,吃點蝦。”李瑋不滿的叫:“喂,老莫,你這樣不行的,只夾菜給薛老師,朱老師和金老師呢?”莫羽龍雖是C市人,但生性簡樸、性格老成,一開學就狂熱喜歡古代文學,并很快的高度敬仰頗具才華的薛老師,以致好多對文言文頭痛的同學一說起莫羽龍就暈倒。莫羽龍瞪了李瑋一眼:“現在不是夾嗎?”說著就要夾給朱老師。鐘宇翔制止了他:“把機會留給我!我這個班長,還得感謝朱老師的栽培呢。”李瑋站起來,也要夾菜:“那我就夾菜給我們的美女老師吧。”大家又笑了,曾學文沖同學們喊道:“讓他們三個忙去,我們吃我們的。”
李瑋才歇了一會,嘴巴又閑不住了:“老莫,我說你瞎積極啥,薛老師的得意門生是后來冒出的黑馬,夏云。”我感覺到眾人的視線轉向我,看了看莫羽龍,他低頭吃東西,對面薛老師慈愛的目光停在我身上。我放下筷子,哭笑不得的說:“李瑋,班長剛才怎么說來著?要團結,互相幫忙,別說這不利于團結的話。這樣吧,我和莫羽龍一起敬薛老師,好不好?”叫好聲響起,莫羽龍也拿起杯子,和我一起走到薛老師面前敬酒。鐘宇翔贊揚道:“夏云,不錯。以前沒發現你個性豪爽,本來該讓你進班委才對。”
薛老師微笑著回憶起往事:“原來我也沒有注意到夏云。有一次批改作業時,我看見有一篇文章談到唐詩宋詞的形式比較,說唐詩宋詞各有卓越的藝術成就,但她認為從形式而言,宋詞更勝一籌,長短句的形式能更細膩的表現洶涌的感情,不管是哀傷的或是激昂的。她說唐詩統一每句的字數,只能含蓄的表達情感。而宋詞中短的詞句表達委婉的情感,長的詞句則表達細致的,長短結合,可將心中深刻復雜的感情細細體現,還具有音樂美。當然,這只是純粹從形式而言,不考慮作者的寫作手法、內容等。說實在的,一直以來,大家對唐詩宋詞各有所愛,我個人是比較喜歡唐詩的。因為唐詩大多格調積極向上,比較振奮精神,宋詞則大部分是抒發消極的情感,這當然和時代背景有關。自從夏云提到宋詞具有形式上的音樂美后,我連續幾天誦讀了唐詩和宋詞的經典之作,好像又覺得是宋詞更打動人心。”
一種對薛老師的謙虛和敬業求知精神的感動在眾人靜靜聆聽中蔓延。是多久遠的事了?我對自己怎會寫下這樣的文章的記憶已隨著舊日戀情的消逝而模糊,但薛老師對我的多次當眾贊賞卻仍記憶猶新,傷感和感恩同時在心中回轉,福與禍,就是這樣互相依存的呵。
“對了,夏云,你爸的身體現在還好吧?”薛老師大概想起了我當初的困境。
我很敬重的回答:“他恢復得不錯,走路會有一點點瘸,醫生說這已是很好的結果了。”
他點點頭,感慨良多的說:“人生,有時真是一種輪回。二十多年前,我在民政局工作,領導看我工作勤懇負責,提拔我到新建的福利院當副院長。我是堅信人性本善的,所以對孩子們尤其是福利院這些可憐的孩子們奉行多表揚少批評,我最反對去區分好孩子、壞孩子。有一天我在辦公室看到有個老師怒斥幾個男孩子,其中一個年紀較大的昂起頭,怒視老師,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那個老師很生氣,揪起他的耳朵往外扯——以前和現在不同,揪耳朵、打手心都很正常。我后來了解到那幾個孩子打群架,為首的就是被揪出去那個。不過他是為了另一個口吃嚴重的孩子的被嘲笑而打架。我叫了他們班的同學在操場開了個短會,表揚了那個聚眾打架的男孩,從倡導平等的角度,教育大家要尊重任何一個健全或不健全的同學,當然,最后也輕描淡寫的說了不要用打架的方式去解決問題。當時老師們說那個男孩是壞孩子,生性頑劣、屢教不改,我反復勸說老師們,不要帶成見去看待小孩,要多點放大小孩的優點。我首先用行動支持自己的觀點,常常去關心那個男孩,久不久又表揚他。結婚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到C大教書了,沒想到,時隔二十年,男孩長大賺到錢了,捐了二十萬給我們系作獎學金,專門用于資助貧困學生。那年夏云家里有困難,我就破例向系里提出撥給她一筆資助款。我無意中幫了一個孩子,他又幫了我的比較贊賞的學生,真是輪回啊。”
席間一片唏噓感嘆聲。朱老師總結的說:“這主要還是薛老師心地善良。所謂有因才有果。沒有薛老師好心的對待學生,就不會有后面的故事。在學校,薛老師的好心腸是公認的,大家都對他很尊重。所以今天的聚會我再三和鐘宇翔說,一定要拉薛老師來,不然這個會就別開了。”金老師頭轉向薛老師,巧笑嫣然:“薛老師,原來你在福利院當過副院長啊,這段歷史我還真從沒聽過。這也算我們C大的傳奇了。”薛老師露出不敢茍同的表情:“哪算什么傳奇。說起來我早忘記那個男孩叫什么名字,還是校領導告訴有人捐贈助學款給我們系,指明由我決定錢的分配,我感到稀奇,看看匯款單,是顧毅,想了很久……”
我的腦袋里“嗡”的一聲,世界旋轉起來,所有的聲音驀然消失,薛老師后面說的話、大家的附和,在我眼中全都只剩下嘴巴的一張一翕。我有沒有聽錯?
顧毅?……
我想懷疑;我的心靈深處,卻清晰地知道,是他。
C市福利院,二十年前,為別人而打架的孩子……
一切,都吻合。
無暇顧及大家對我此時的沉默會否不解,無暇顧慮秋桐是否記得我曾說過顧毅的名字,我的腦海只回旋著:為什么,顧毅不告訴我?
他明明知道,父親曾中風,在他問起父親的腳為何走路不順暢時;
他明明知道,薛老師動用那筆助學款幫助了我,在我說起對薛老師的感恩時;
他明明知道,我對捐款者感激不已,在我好奇捐款者會是怎樣的人時。
甚至,在我邀請他一起參加有可能會看見薛老師的同學會,他拒絕的理由竟是玩笑:他老了。
他根本不想讓我知道!
為什么?
我走進洗手間,用冷水不斷洗臉,想讓自己清醒些,盡管只是徒勞。
長長的街道向前無限伸展,似乎永遠都走不到盡頭了。我頹然坐在路邊一家店鋪的階梯上。某一個也是這樣的夏季的夜深時分,在我們剛在一起的濃情蜜意時,我笑容可掬的撒嬌叫他背我,他背起我,在長長的道路上走著。我伸伸脖子,湊近他耳朵:“你為什么對我那么好?你那么有錢,不是選擇很多嗎?怎么會看上我這路邊的小花?”
他放下我,和我對視:“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不要管有錢沒錢,我們是平等的。”
我們是平等的。
他是說,在愛情里,我們是平等的。
所以,他絕口不提他對我的幫助,哪怕只是巧合。
為了讓我感覺到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