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堅忙行禮道:“蔡兄,久仰大名!我是外舍的程子堅,陳夫子介紹我來此處……”
那蔡秀一愣,想了想,復才恍然道:“是子堅啊!為了公試文章來的罷?”
程子堅點了點頭。
他到底有些拘謹,在心中給自己鼓了半天勁,才道:“聽聞兄臺乃是關中人,小弟特地備了些關中飲食過來,只一頓早飯,實在不成敬意……”
一面說,一面把手里提的食盒遞了過去,
那蔡秀接過他手中食盒,隨手放在一旁桌上,卻是嘆了口氣,道:“子堅,說起這事,實在抱歉得很,我昨日口快,夫子一問,也沒多想就答應了,回來才記起來前次去赴文會時候,已是把文章給了永安伯家的二公子。”
“子堅,你若不介意,不妨下次再來。”
程子堅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
公試就在眼前,如若考好了,或能升入上舍,如若考不好,三年期滿,他便要回鄉(xiāng)了。
他今次請托了先生,本是想借這一位才子蔡秀的文章功課來好生鉆研一番,臨陣磨槍,不亮也光。
眼下對方說下次再來,下次又是哪一次,哪一日?
但人家理由合理,態(tài)度和氣,如何好再追問。
程子堅心中苦澀,也只好連連搖頭道:“沒事,那就下回再來叨擾蔡兄。”
這程子堅素來就是個面皮極薄的人,一朝被拒,若是放在往常,早已萬分不好意思,草草就告辭了,下回也不會再來,今日卻不知哪里來的執(zhí)念,想著方才自己在食巷里做的應允,硬著頭皮又道:“只是,在下另還有一樁不情之請——不知蔡兄手中可有《魏刑統(tǒng)》,要是方便,能不能借用幾天?”
“這點小事,自然沒問題。”蔡秀立刻就道。
程子堅還沒來得及高興,卻聽對方又道:“不過那書我經(jīng)久不用,已經(jīng)放回家中,恐怕還要回去取——你改日一并來拿就是。”
又是改日。
明明蔡秀答應得十分爽快,可不知道為什么,程子堅就難受得很,遲疑著道:“竟是這般麻煩,那……還是罷了?”
蔡秀只笑說無事,連稱抱歉,卻也沒有堅持,道:“今日實在不巧,本該留你坐坐,只我一會還要去赴一場文會,改日得閑,你我再好生相交一番!”
程子堅也不是不識趣的,見他事忙,便也只能匆匆告辭了。
他今日興沖沖而來,卻一件事情都沒有辦成,又想到公試就在眼前,腦子里實在有些恍惚,出門之后,本也不熟路,竟走錯了方向,往這學舍后頭而去。
等走到死路,他才反應過來,忙又回身,不妨正回到窗下時候,竟聽得屋中蔡秀說話聲。
“正言,你當真不去?今日文會可是請了曹、魏兩位先生一道過來。”
程子堅聽得“曹、魏兩位先生”這句話,足下一頓,暗想,不會是曹介和魏得甫兩位先生吧?
下個月是鄧祭酒的七十大壽,不少門生都進京為他賀壽,象山書院的曹介和魏得甫也在其列。
這二人可都是當世名儒,若能得了他們青眼,隨便一人點撥點撥,必定有所助益,也怨不得這蔡秀這般上心了。
他心中艷羨不已。
可是還沒等他艷羨完,就聽到里頭有人回道:“我不去,你自己去就是了。”
語氣頗為冷淡。
程子堅震驚得腳步都邁不動了。
蔡秀在屋中又道:“我這兩天多半是不回來了,你既不去,這人送了些吃食……”
“口腹之事,便不用預我的了。”
“也是,正言你一慣不愛這些,只我時間趕不及了,若有人來,你幫著我分給旁人吃了,若無人來,扔了便是。”
“本還想說借花獻佛,拿這早飯請你幫一幫忙,雖你不要,但若是先生問起……還請正言幫著擔待幾句!”
那蔡秀說完,手中抱著一個竹籠,也不知里頭裝著什么,腳步匆忙地出門而去。
剩得程子堅站在原地,見得蔡秀背影遠遠離開,腦子里只有方才其人所說“扔了”二字,心中說不上什么滋味。
他家世代務農(nóng),自小父母雙亡,剩的幾畝薄田為了供他讀書早已賣盡了,考上太學后進京的盤纏還是長姐幫人漿洗衣服湊出來的,入學之后一日不敢放縱,從來能省則省。
旁人吃食肆,他一日三頓不是吃膳房,就是吃食攤,炊餅饅頭冷淘面輪著吃,連多喝一竹筒陳皮綠豆飲子都要算著。
今日這黃饃饃在旁人看來或許不得臺面,卻也是他一番心意,為了這個,昨日寧愿少吃一頓,也要多湊出些銀錢請那小娘子幫忙。
送出去的禮,當然是隨收禮人處置,這沒什么好說的。
可為什么要糟踐糧食?
須知這蔡秀,也是田畝寒門出身啊!
若不是聽得夫子說這蔡秀為人慷慨和善,謙遜多禮,自己又如何好意思上門?
也不知是年前收到長姐的信,得知姐夫病故,叫他這一向心里都忐忑;還是公試在即,叫他緊張難受;抑或是答應了那小娘子的忙卻幫不上;再或是覺得自己可憐可悲,旁人全不放在心上的幾個饃饃饅頭,他竟如此小氣。程子堅一時情緒難以自抑,竟是不由自主,邁步便朝那學齋中走去。
他用力敲了敲門。
學齋中只有一人,便是被那蔡秀稱為“正言”的,此刻正在角落看書,聽得聲音,已是抬起頭來。
程子堅直直走向對方。
讀書多年,基本的禮度他不會忘記,先行了一禮,復才指著一旁的桌案上擺的食盒,道:“這位……兄臺,因知蔡兄是關中人,我特地托人幫忙做了這一盒黃饃饃,廚家好心,怕我出手單薄,漏夜又幫著做了羊肉饅頭,用的都是好食材……”
“雖說已是送出去的東西,但……能不能行個方便,不要把這樣吃食扔了,兄臺若能幫著吃了自然最好,要是不愿,寧可送與旁人,總不要浪費……”
他說著說著,不知何時,鼻子一酸,眼淚竟是再控制不住往下流,腦子里成了一團漿糊,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亂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