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平安康泰
暮色漫進藥房時,許瑤正用棉棒蘸著溫水給父親潤唇。
老人腕間淤青褪成鵝黃色,像春日將化的薄冰,她忽然想起薛寒后頸那道結痂的傷痕——扛圓木時麻繩磨出的印子,還沾著松木香。
“瑤啊...”
許父忽然攥住女兒的手指,在掌心畫了顆歪扭的五角星。
藥香里翻涌著十四歲那年的糨糊味,紅星牌鋼筆在入團申請書上洇出墨痕,父親的手也是這樣抖。
窗臺荷葉包沙沙作響,許母用盲杖尖輕點西南墻角:“昨兒雛燕爭食,翅膀撲棱得跟小風車似的。”
薛寒臨走前補了塊擋風的木板,此刻新刨的木茬還泛著濕潤的光。
深夜查房的小護士“呀”了一聲,赤腳醫生手冊躺在月光里,陳皮那頁夾著片風干的橘皮。
許瑤用指尖摩挲半個指印,忽然聽見外間傳來斧劈柴火的悶響,一聲聲震得她心口發燙。
晨露未晞時,村長握著旱煙桿敲響藥房門框:“老許頭能坐起來了?”
他瞅著正在喝粥的許父,煙鍋子在門框上磕出火星,“得嘞!晌午祠堂擺席,咱也學城里人搞個康復儀式!”
舊祠堂里飄著新鮮漿糊味,褪色的“農業學大寨”標語旁,不知誰用紅紙剪了“平安康泰”四個字。
八仙桌上擺著百家湊的吃食:王嬸烙的薺菜餅還帶著灶膛余溫,李會計媳婦納的千層底布鞋用紅繩扎著,最當中那碗酒釀圓子飄著嫩黃的桂花——是村頭劉奶奶拄拐走了三里地送來的。
“瑤丫頭可是咱村頭一份的孝女!”
會計媳婦往許瑤的確良襯衫口袋塞了把南瓜子,“你爹喝的中藥渣子都能堆成小山包了。”許瑤低頭撫平衣褶,忽然瞥見門邊閃過半片深藍衣角,心跳漏了半拍。
老槐樹影斜過青磚地時,村長舉著搪瓷缸喊:“都滿上!”
米酒在粗瓷碗里漾開漣漪,許瑤被推到人群中央,發間不知何時別了朵野薔薇。
她望著父親泛紅的臉頰,忽然想起那個雪夜——薛寒背著高燒的老人踹開衛生所大門,軍大衣結著冰碴,呼出的白氣凝在睫毛上。
暮色漸濃,祠堂橫梁上燕子歸巢。
許瑤幫著收拾碗筷,后頸忽然掠過一陣夜風,帶著雪松氣息。
發間野花輕輕顫動,像是有人穿過滿院槐花香,目光落在她鬢邊那抹淡粉上。
暮色染紅祠堂飛檐時,薛寒背光站在門框邊。
深藍工裝袖口挽到手肘,露出曬成小麥色的結實小臂。
許瑤轉身撞上他的目光,指尖碰翻的搪瓷杯在青磚地上滾了三滾,米酒洇開的痕跡像朵顫巍巍的梅花。
“薛同志來得正好!”
會計媳婦眼疾手快往他懷里塞了碗酒釀圓子,“昨兒給老許家扛糧袋的準是你,褲腳還沾著曬場的麥芒呢。”
她促狹地朝許瑤擠眼,鬢角銀簪墜著的紅絨球跟著晃。
薛寒喉結動了動,骨節分明的手指托著青瓷碗,桂花蜜的甜香纏上他袖口的松木味。
許瑤蹲身撿杯子時,瞥見他褲管下露出的軍用膠鞋,鞋幫上還沾著后山新翻的濕泥——那是采藥的小徑。
“聽說衛生所換了新藥柜?”
孫志強陰惻惻的嗓音突然插進來,三姐跟在他身后,水紅的確良襯衫在暮色里格外扎眼,“咱們薛同志真是好人,連木匠活都搶著干。”
薛寒仰頭喝盡碗中甜酒,喉結滾動時牽動后頸結痂的傷痕。
許瑤想起那晚他扛著藥柜撞開雨幕,雨水順著軍綠色雨披淌成溪流,木料清苦的香氣混著他身上的雪松味,在值班室地面積成小小的水洼。
“志強哥這話說的。”
許瑤突然站起身,發間野薔薇擦過薛寒的肩頭,“上回三姐摔了搪瓷盆,不也是薛大哥幫著焊的?”
她故意咬重“三姐”兩個字,看著孫志強臉色由紅轉青。
村長旱煙桿敲在供桌上咚咚響:“都消停!老許頭能下地走路是天大的喜事。”
他煙鍋子朝門外一指,“志強你帶著這位女同志,去把曬場的笸籮收收。”
三姐絞著帕子還要說什么,王嬸突然舉起油汪汪的鍋鏟:“哎喲這野貓哪來的?”
黑黃相間的貍花貓正扒著三姐的網兜偷魚干,驚得她尖叫著往孫志強懷里鉆。
滿祠堂頓時哄笑,不知誰喊了句“好個夫妻雙雙把家還”,臊得兩人落荒而逃。
晚風穿過雕花窗欞,吹散許瑤頰邊的碎發。
薛寒不知何時站到她身后,溫熱呼吸掃過她耳尖:“你爹的止咳藥...”
他攤開掌心,油紙包著的枇杷葉還帶著露水,“晨露時摘的。”
許瑤接過時指尖擦過他掌心的繭,粗糲觸感激得她心頭一跳。
供桌上的煤油燈忽然爆了個燈花,將兩人影子投在“平安康泰”的紅紙上,交疊處恰似十指相扣。
“薛同志!”外頭突然傳來小護士的喊聲,“衛生所有你的加急電報!“薛寒轉身時帶起一陣風,許瑤發間的野花飄然墜落,被他下意識伸手接住。
粗糙指腹擦過柔軟花瓣,兩人俱是一怔。
許瑤望著他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忽然發現那電報封皮泛著軍綠色——和上個月武裝部來人時的信封一模一樣。
祠堂橫梁的燕子撲棱棱歸巢,檐角銅鈴叮當,像是預告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