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東宮冷冷清清,溫錦鈺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失態了。
幾晌貪歡溫存后,她在前殿坐著寫字,一筆一畫都極其認真,直到午時方過,天色大亮。
里間傳來聲響,她卻恍若未聞,仍舊奮筆疾書。
不一會兒,曲如安的聲音就將她的神智拉了回來。
“霜滿地,歌舞笙笙,無他去也……殿下喜歡張圣人的詩詞?”
曲如安一邊念著詩詞一邊走出來,把地上浸了墨的宣紙一張張撿起來,神情若有所思。
“你也念過《張子雅集》?”溫錦鈺聞言抬頭看去,卻又想起來什么,轉瞬笑著開口,“丞相乃文官之首,你是她的兒子,想必自幼飽讀詩書?!?p> 曲如安自謙道:“殿下過譽了,臣侍不過略識得幾個字而已?!?p> 溫錦鈺看著眼前這人,雖不及宋氏貌美,卻恰好是她喜歡的性子,一時眼神動容,心中竟泛起了漣漪,許久都沒有說話。
或許是她的視線過于灼熱,屈膝跪地的曲如安感受到后也抬起頭,眼神交匯那一刻,她朱唇輕啟,夸獎道:“尋常男子連書堂也進不去,你會讀書識字,倒也不錯。”
她沒有繼續追問曲如安是否會寫字,而是出言囑咐,“本宮平時要幫著母皇批閱奏章,你若有閑暇,就來伺候筆墨吧。”
“臣侍謝殿下隆恩?!?p> 曲如安驚訝片刻,眼中滿是欣喜,磕頭謝了恩,就起身走到一旁研墨了。
殿內安靜下去,兩人一坐一站,只聽得到研墨聲和淺淺的呼吸聲。
待到傍晚時分,溫錦鈺才停了筆,將狼毫擱置在紫砂筆架上,遣了曲如安回去。
殿外照常有長秋殿的宮男來請她去用膳,只是這次卻多了個熟悉的面孔。
臺階下候著兩人,其中一個正是大婚那天被改名子兮的宜言。
“隸子見過太女殿下,宋側君派隸子過來,想請殿下去永寧殿共用晚膳?!弊淤獾降资呛髮m里出來的,規規矩矩跪下行禮,叫人挑不出錯來。
反觀長秋殿的綠斛,還是個二等宮男,卻一副倨傲樣兒,除了對溫錦鈺尊敬外,便是連她身邊的女官也看不起,認為東宮只有太女和少君尊貴,因此也給自家主子敗了不少好感。
正巧此時溪云帶著太醫院的副院正也到了,向她遞來一個眼神,溫錦鈺就知道一切準備妥當了,當即下令擺駕永寧殿。
她倒要看看,那宋天意說的話到底幾分真幾分假。
走之前,她還高調地宣揚要讓太醫院副院正給宋若卿把平安脈。
身后傳來綠斛焦急的呼喊,“殿下!我家少君怎么辦?”
“殿下!少君他今天親自下廚,您不去看看他嗎?”
唉。
溫錦鈺搖著頭嘆了口氣,意有所指地開口,“涼秋,長樂前殿乃面客之地,本宮被吵得頭疼。”
“殿下息怒,卑職這就去解決掉麻煩。”涼秋會意,福了福身子退出大隊伍,回到了長樂殿。
不多時,那吵鬧的聲音終于停下,取而代之的是啪啪啪的巴掌聲,光是聽著都覺得疼的那種。
副院正羅素看了這么一出好戲,不禁有些汗顏,抬手擦了擦額頭,配合著她們演戲,“太女殿下,您的身子,不宜動怒啊……”
“羅太醫,本宮被那小東西的聲音震得耳朵嗡嗡響,你待會兒還是給我開個方子吧。”
“微臣遵命?!?p> 這么一段小插曲過后,溫錦鈺就傳了轎輦來,直言自己走不動路了,一路讓人抬著到的永寧殿。
永寧殿外,隔老遠就能看見宋若卿站在門口等著,溫錦鈺不免在心中腹誹,這人演技也怪好的,待會兒不知道能不能看出來她們的把戲。
她剛下了轎輦,宋若卿就忙不迭往她懷里靠,滿臉困惑地看著身后浩浩蕩蕩一群人,“妻主來用膳怎么帶了這么多人?”
“還不是少君宮里那個不省心的綠斛,聽見太女殿下要來永寧殿,就撒潑似地大喊大叫,殿下的耳朵現在還難受著呢?!弊淤饷黠@比誰都要著急,一時嘴快就把實情說了出來。
“子兮你退下吧。”宋若卿皺了眉,卻不是第一時間關心這事,似乎更在意別人惦記溫錦鈺。
“妻主你先進去坐著歇會兒吧,這位太醫也好為你診治?!?p> 溫錦鈺假裝頭暈,捂著半邊腦袋在宋若卿的攙扶下進了屋,羅太醫和溪云等人也跟著走了進去。
永寧殿的裝潢是東宮里最豪華的,加上宋若卿本人得到的賞賜如流水一般,這宮室從里到外都透露出金銀的氣息。
雖然沒有彥千曳宮中的桂花熏人,但濃濃的脂粉氣也無處不在。
溫錦鈺的呼吸都變輕了,生怕原本裝病的都要被熏成真病。
幾人稍稍坐下,羅素就打開藥箱率先給她把了脈,當場開了方子叫宮人去開藥了。
就這抓藥的間隙,溫錦鈺順勢提出讓羅素給宋若卿把個平安脈,不成想倒是挺順利,那宋若卿的神情沒有異樣,差點讓她懷疑了一瞬。
然而這一把不要緊,眼見羅素的臉色越來越白,額間不斷冒出細汗,時不時就要抬手擦拭。
看來……宋天意說了似乎是真的。
溫錦鈺搭在桌上的手輕輕敲擊著,好整以暇地開口,“怎么了?羅太醫?你這樣子,難道宋側君身體不好?”
宋若卿聞言也著急了,跟著附和道:“羅大人您說句話呀,到底怎么了?”
羅素是個人精,年僅三十就在太醫院做到副院正的位置,醫術和語言藝術自然都不差。結束把脈后,先是看了看溫錦鈺的表情,發覺她并不焦急后,反應過來直接現場編起了百用不膩的話術。
“回,回殿下、側君,側君的身體并無大礙,只是有些體寒,想必前不久才得過風寒,近日天氣轉涼,舊病疊新病,怕是不能再受涼了,否則容易落下病根……”
羅素雖然不是溫錦鈺自己培養的人,但也是太醫院的,一樣效忠皇家。所以她讓溪云去請人過來的時候,確實說的是給東宮各位侍君把平安脈。
反正這事兒最后肯定都會傳到陛下那兒的,還不如明目張膽用太醫院的人。
如今瞎貓碰上死耗子,遇上這檔子秘聞,估計羅素心里已經開始幻想腦袋什么時候掉了。
但是戲肯定還是要演下去的。
溫錦鈺當即一拍桌子,眉頭緊蹙斥責道:“本宮命你從今日起開始調理宋側君的身子,若是過了冬若卿還沒好,你就提頭來見!”
殿內瞬間跪倒了一片,紛紛喊著太女殿下恕罪,太女殿下息怒。
她轉頭又囑咐道:“溪云,庫房里不是有暖玉桌暖玉枕之類的?你帶些宮男去將東西全部搬到永寧殿來,以后寒冬用的棉被綢緞也先送到永寧殿!”
“妻主……”宋若卿一臉茫然,似乎對這突如其來地情況感到無措,連謝恩都忘了。
“若卿你別怕,小小風寒而已,我會讓太醫院用最好的補藥?!睖劐\鈺伸手按住對方冰涼的指尖,拍了拍表示安撫。
不同于長秋殿和永寧殿的吵鬧,另一邊,臨華殿里卻異常冷清。
曲如安嫁過來只帶了一個貼身隸子,宮里撥來伺候的多半都是做些灑掃粗活,平時除了打掃,連正殿也不能進。
榛兒是丞相調教出來的,略比曲如安年長幾歲,自幼開始照顧他,也有管束之意。
曲如安從長樂殿回來后,就一直失神地盯著一張草書看,連飯也不吃。
今日一早才剛起床,溫錦鈺就傳了曲如安過去伺候,榛兒守在外面,自然知道中途那么長時間都沒傳膳,定是餓壞了。
可是如今曲如安這模樣,哪里像是能吃得下飯的人呢。
那一頁草書倒沒什么特別的,只是從長樂殿帶出來的東西,想必是太女殿下的字跡無疑。
【寒露三時過,暖玉堪堪破,今朝已矣。冷月起,鼓樂聲聲,豈容我思?霜滿地,歌舞笙笙,無他去也。君容不再,耳猶有聞?!?p> 是張舒的詞。
字體飄逸有力,卻沒寫詞令和詞人署名。
曲如安輕聲念了出來,不免有些感慨,“詞是好詞,只是頗為傷感,張圣人的詩詞中,世人多追捧《詠荷調》,這首《我有抱月》我也只在母親的書房里無意看到過。你不知道,我睡醒看見殿下在寫字,宣紙飄了滿地,尤其偏愛【歌舞笙笙】這一句……”
榛兒在旁邊適時地提醒,“側君,家主說過,無論何時,您都是曲家子,而非皇家人。”
“欸……我明白?!鼻绨舱兜纳袂槁樟似饋?,指尖輕輕拂過干涸的字跡,臉上終于掛上了笑容,“榛哥,殿下今日夸我了,還讓我時常去她那兒伺候筆墨?!?p> 殿內就他們主仆二人,榛兒并沒有掃興指正稱呼,而是恭敬開口回復:“這是好事兒,隸子恭喜側君。”
曲如安想通了,才覺得腹中饑餓難耐,拿起筷子開始用膳,一邊話家常似的聊天。
“你過兩日拿著我的腰牌出宮采買時,給我買幾本書解悶兒吧?!?p> “是,隸子記下了?!?p> “若是有《張子雅集》,也要記得買一本?!?p>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