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喜喪
縱使鐘閣老見過許多大風大浪,這般作態的世家子也是頭一回見。
他嘴角一抽,趕忙擺手:“賢侄不用行如此大禮的……小老兒只是想和賢侄閑閑敘話一番,賢侄不用緊張的。”
鐘閣老面容莊重嚴肅、舉止雍容,可唇上和頜下的小撮山羊胡倒給他本人增上兩分平易近人之感;那兩撮小胡子隨著說話一聳一聳,看著倒和尋常人家的老爺子沒什么兩樣。
可岳繹瞧著那雙略帶灰色的冷漠眼睛和高高端坐于輦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身影,還是沒忍住咽了口唾沫。
“閣老,犬子他笨嘴拙舌,我怕他口出不堪之語……”
成安伯可不認為閣老都親自出來了,只是為了“閑閑敘話”,剛想出列給自己傻兒子找補一番,就看見鐘閣老淡淡支起的一只手。
成安伯急得喉嚨里都要生火,看見鐘閣老抬起手的剎那,卻感覺像被兜頭淋下一桶冰雪,渾身生涼:
這是不容人置喙和摻言的意思了……
鐘閣老和顏悅色地對著岳繹說道:“賢侄,你覺得我家‘五岳草堂’如何啊?”
“壯、壯觀,草民從來沒見過這么豪華的園子,比我們鎮上葛員外家的……哎呦——”
成安伯在聽到“豪華”兩個字的時候,沒忍住踢了岳繹一腳:
美麗、優雅、古樸……那么多形容園林的詞他不用,怎么偏偏選了個豪、華!
“哈哈哈!”鐘閣老倒是沒有絲毫不悅,緊接著說道:
“小老兒修葺這座園林是為了博家母展顏。”
“家母曾說她年輕時曾和家父一起登上長白山觀看天池勝景,群峰環繞、一平如鏡。那場面,即使日后她走遍五岳,也難再復刻初見天池時的壯美了……”
鐘閣老剛一停頓,席上諸人便開始附和“閣老事親至孝,即使圣人的弟子宗圣也有所不及啊~”、“天池被銀裝素裹的群峰環繞,要我說,五岳也難企及其神奇啊”……
鐘閣老的小山羊胡一聳,眾人立時噤聲,整齊劃一程度令人嘆為觀止——
“小老兒于是心想為家母將五岳和天池之景融合在一起,這樣家母不管登上五岳草堂中的哪一峰,都可以看見此處的液鏡湖,想起和家父共覽人間美景的那些歲月了……”
鐘閣老忽然話鋒一轉:“賢侄,你去過這園中的每一處重要景觀,可否說說,站在不同的方位,這液鏡湖的景色可有所不同嗎?”
岳繹剛想隨便扯一番“湖跟天一樣藍”、“湖跟大鏡子一樣反光”的話,忽然耳邊的“女鬼”冷不丁地傳來一句:
“你什么都沒看見。”
岳繹雖然不解,但還是下意識地跟著她說道:“你……哦不,我什么都沒看見。”
“哦,為何?”鐘閣老捋著山羊胡。
岳繹一字一句地照著“女鬼”鐘鶴微的話說道:“今天天陰沉沉的,石頭里似是起霧了……”
岳繹話還沒說完,莫御史直接插了進來:“哈,還想狡辯!大家可都看見了,今天雖然是陰天,可哪有霧!”
成安伯看著這個意圖染指不成又妄圖加害兒子的人,氣不打一處來,譏諷一聲:
“‘攪便’的是您吧,御史大人!誰是攪屎棍誰自己不清楚嗎?”
“你——”
緊接著席上綻開了一通哄笑,周圍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岳繹雖然不知道大家在笑什么,但總歸笑話的人不是他就行了。
旋即也跟著大家咧開嘴,露出大白牙憨笑著。
可下一瞬和高高在上的鐘閣老對上視線時,岳繹的笑頓時凍結在嘴角——
這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
灰色的眼睛綻出利刃般的銳芒,那種利刃,不是通體雪白、鑲滿寶石、風花雪月的長劍,而是銹跡斑斑、出鞘見血、必然能殺人斃命的彎刀!
下一秒,鐘閣老又成了那個留著山羊胡的禮貌老者:
“呵呵,沒有就沒有吧,賢侄在小老兒的宴會上受此無妄之災,小老兒在此賠不是了!”
變化迅捷到,仿佛岳繹剛才看到的那個人、那種神情,都只是他的幻覺。
岳繹剛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中,成安伯就摁住岳繹的腦袋叩頭:
“都是犬子的不是,在園子中亂跑,毀掉了閣老給老夫人的一片心意。”
“等到老夫人做壽的時候,下官定親自帶犬子上門賠罪……”
再說了些什么,岳繹就沒注意聽了,因為眾人很快又把鐘閣老團團圍了起來。
發生這種事,宴會肯定是不會再繼續了,鐘閣老很快宣布散席,大家目送鐘閣老坐著輦轎離開后,很快也三三兩兩地離開了。
直到岳繹再從鐘閣老的臉上看見那種眼神的時候,才知道方才,不是他的錯覺;而被鐘閣老冷盯了一眼的莫御史,已經癱倒在地、面如死灰。
……
鐘閣老被轎輦抬出一段后,回望了一眼那個立于原地、一臉“劫后余生”神情的青年,手指不耐煩地敲了敲轎輦:
竟真的不是他嗎?雖未看到臉,為何那霞姿月韻、驚鴻一瞥的身形如此之像?
那刺客冷不丁朝他襲來時,帶著恍如羿射九日般的孤注一擲;那般雷霆之勢,幾乎壓得他一個日日處于風雨之中的首輔喘不過氣來!若非護衛得力,他說不定真的就要交代出這條老命了。
很快那刺客便被護衛團團圍住,雖以一敵多,場面卻越發變得氣象磅礴,雄闊壯烈:
兵戈的鳴響恍如繁管急弦齊發,鐵器的銀光又如霓霞閃灼明滅……
要不是調來了箭隊,鹿死誰手還尚未可知呢。
此情此景,讓他現在想來,仍舊心驚膽戰。
此刺客不除,他寢食難安!
……
岳繹在回府的馬車上抱著鐘伯給的一堆賠罪禮品,笑得見牙不見眼。
他掀開車簾,對著外頭騎馬的成安伯說:“爹,看樣子被人誣陷也不完全是壞事嘛。”
成安伯正在擦著額頭的冷汗:“兒啊,這種事情多來幾次,你得提前給我送終了……”
岳繹訕訕地放下車簾,對著車里毫不掩飾流露出嫌棄神情的“女鬼”虔誠地說:
“放心吧女鬼姐姐,我一定會幫你去京城最大的靈云寺超度,找十幾個和尚給你做道場,再給你燒上個幾萬萬紙錢,讓你在陰間當個富婆鬼的!”
鐘鶴微直接被氣笑了:怎么她“死了”,用度比起生前還大大不如了?
“不過女鬼姐姐,你姓甚名誰啊,幫你超度不能沒有名字的。”岳繹似乎是認真的,在車上四處找著紙筆來記。
“鐘、鶴、微。”鐘鶴微一字一頓地說完,閑適地倚在車廂上,坐等岳繹再像個鄉下人一樣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可剛靠上車廂的鐘鶴微就嫌棄地把身子抬了起來。
“鐘……原來你是鐘閣老家的女鬼啊!”岳繹的臉上果真流露出崇敬,可是他的臉色變得也很快,旋即就成了傷心悲哀:
“想必您就是鐘閣老的母親了吧?今日飛升了,鐘閣老該不知會有多傷心呢~”
“不過您放心,鐘閣老是個孝子,而且您死的時候也不難看,肯定不是被病痛折磨或是遭受什么意外而死,您這是喜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