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陽光斜斜切過琴房玻璃，我在貝多芬《悲愴》第三樂章的急板中聽見門鎖轉動的聲響。指尖驟然停在升F鍵上，琴凳隨著轉身動作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誰允許你進來的？“

　　倚在門框上的少年單手拎著深藍制服外套，袖口露出半截冷白的手腕。他掃過琴譜架上的申請表，目光像浸了冰水的刀刃：“學生會辦公室三日前就發出通知，這間琴房要改造成檔案室。“

　　我按住琴鍵蓋板的手微微發抖。開學第一天特意提早兩小時到校，就是為了避開人群申請特優生琴房，卻沒想到會遇到這樣的意外。

　　“申請表已經通過審核。“我揚起下巴，刻意忽略他左胸金色校徽上的“學生會長江澈“字樣，“根據校規第三章第五條，藝術特優生享有...“

　　“校規補充條款第27項。“他突然向前跨了一步，松木香混著晨露氣息撲面而來，“重大校園改建期間，所有特殊場地申請需經學生會復審。“他的手指點在琴譜邊角，黑色簽字筆在申請表右上角畫了個凌厲的圈，“駁回。“

　　琴鍵蓋板重重砸下的瞬間，我看見他睫毛在晨光中顫動，像停駐的鳳尾蝶。這個荒謬的認知讓我更加惱火，左手無名指關節撞到譜架也渾然不覺。直到鐵銹味在口腔蔓延，才發現咬破了嘴唇。

　　“你根本不懂音樂。“我抓起樂譜沖出門時，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破碎的顫音，“檔案室要多少間都可以，但整個音樂學院只有這架施坦威！“

　　走廊穿堂風卷起他的應答：“正好，我也不懂怎么容忍特權。“

　　玻璃窗上的陽光在江澈的金絲眼鏡框上折出一道冷光，他翻開黑色皮質文件夾的動作帶著某種令人惱火的優雅。

　　我盯著他襯衫第二顆紐扣旁細微的褶皺——那是唯一能證明這個完美學生會長也是人類的證據。

　　“上周五下午三點二十分。“他抽出一張批閱文件，鋼筆尖在紙面敲出清脆聲響，“你在琴房彈奏《鐘》時，震落了天花板裝飾條。“

　　我猛地攥緊裙擺。那天確實有石膏碎屑落在琴鍵上，但我明明檢查過墻面...“那是六十年代危樓本身的結構問題！“

　　“而你在明知隔音系統故障的情況下，“他抽走我壓在琴譜下的校園卡，金屬校徽刮過木紋桌面，“用李斯特的曲子震碎了二樓美術室的調色盤。“他突然俯身撐住琴凳扶手，松香混著雪松的氣息將我困在三角鋼琴的陰影里，“需要我請那位被潑滿鈷藍顏料的同學來作證嗎？“

　　琴鍵蓋板映出我們交錯的倒影。他睫毛投下的陰影恰好落在我鎖骨的位置，像一道新鮮的傷痕。這個認知讓我耳尖發燙，抬腳狠狠踩向他擦得锃亮的牛津鞋。

　　“嘶——“他后撤時撞到譜架，莫扎特奏鳴曲譜頁雪花般飄落。我趁機奪回校園卡，金屬邊緣在掌心刻出紅痕：“學生會長的職責就是捏造罪名？“

　　“是維護秩序。“他彎腰撿樂譜時，后頸棘突在襯衫領口若隱若現，“比如阻止某個破壞分子繼續用聲波攻擊教學樓。“

　　我抓起琴凳上的羊毛開衫轉身就走，卻在門口被他的影子截住。晨風掀起他手中文件的一角，我瞥見“施坦威鋼琴養護方案“的字樣，心臟突然漏跳一拍。

　　“想要琴房使用權也可以。“他的聲音貼著耳廓擦過，我這才發現他不知何時靠近到能數清我睫毛的距離，“加入學生會紀律部，用你的耳朵找出全校所有走音的鋼琴——包括你剛才彈的那架。“

　　窗外的懸鈴木沙沙作響。我轉身時發梢掃過他胸口，捕捉到他瞬間紊亂的呼吸頻率。這個發現讓我勾起嘴角：“江會長這是在求我？“

　　“是交易。“他退后兩步整理袖扣，方才的失態仿佛只是光影制造的幻覺，“給你三天時間考慮。“

　　我在走廊狂奔時，早讀鈴聲正撕裂晨霧。經過音樂廳的瞬間，突然想起方才爭執時某個違和的細節——江澈翻閱文件的手指，在觸碰到某頁樂譜復印件時，曾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敲出《小星星變奏曲》的節奏。

　　***

　　數學課代表發卷子時，粉筆灰正從講臺撲簌簌落下。我盯著課桌縫里卡著的斷弦，那是上周給立式鋼琴調音時弄壞的。前排林小悠突然轉身，馬尾辮掃過我攤開的琴譜。

　　“晚晚你看！“她指著窗外壓低聲音，“學生會在查儀容儀表！“

　　我抬頭時正撞進江澈的視線。他站在走廊逆光處，紀檢委員的袖章勒著手臂肌肉，指尖的計分板反射著冷光。當他的鋼筆尖停在我的窗角時，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挽到肘部的襯衫袖口——還有手腕內側未愈的燙傷。

　　“蘇晚同學。“他的指節叩在玻璃上，聲音像浸了冰的琴弦，“請出來一下。“

　　林小悠倒抽冷氣的聲音中，我慢條斯理地卷下袖子。那道傷疤是上周熬通宵練琴時，被保溫杯蒸汽燙出的勛章，此刻卻在江澈的注視下灼燒起來。

　　“根據著裝規范第七章第三條...“他說話時目光掠過我發紅的腕部，筆尖在計分欄懸停，“擅自改造校服袖口，扣兩分。“

　　我忽然抓住他翻動校規手冊的手腕。他皮膚溫度比想象中高，脈搏在指尖下突突跳動：“那江會長要不要解釋下——“我踮腳逼近他領口，“為什么你的第二顆紐扣縫線顏色和校服原裝不同？“

　　他瞳孔驟縮的瞬間，我聞到極淡的消毒水味。這味道出現在清晨七點的教學樓，只可能來自頂樓的醫務室。

　　早操廣播及時解救了他的失語。我甩開他的手后退兩步，揚起他剛才掉落的紐扣——墨藍絲線在陽光下泛著珍珠光澤，顯然是特別定制的替換品。

　　“紀律部歡迎任何舉報。“我把紐扣彈進他胸前的口袋，指尖擦過他校徽時感受到劇烈心跳，“不過在這之前...“我扯開自己的領結，在周圍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中微笑，“先給我扣完分如何？“

　　***

　　暮色染紅琴房西窗時，我終于找到中音區走音的元兇。潮濕天氣讓槌頭毛氈膨脹，擊弦時總會帶出沙啞的尾音。當我跪在地上調整踏板螺絲時，門鎖轉動的聲響驚得扳手砸向地面。

　　“你應該知道宵禁時間。“江澈的聲音裹著夜風涌進來。他換了件灰色針織背心，露出的小臂線條讓扳手落地聲顯得格外清脆。

　　“托某人的福。“我用校服外套裹住膝蓋淤青，“不修好這架老古董，明天又會被扣上'破壞公物'的罪名。“

　　他忽然單膝觸地，撿起滾落的調音錘。這個姿勢讓他后腰處的襯衫皺起，露出一截黑色腰封。我強迫自己盯著他翻動工具盒的手指：“學生會辦公室有全套德國進口工具。“

　　“不必。“我搶過他手中的止音呢，“某些人碰過的工具會沾上獨裁者的腐臭。“

　　空氣凝固了五秒。他突然扯開領帶，拽過琴凳坐下。月光爬上他滾動的喉結：“升F大調音階，四個八度。“

　　我還沒反應過來，修長手指已經砸下雷霆般的和弦。貝多芬《暴風雨》的旋律從他指尖傾瀉而出，低音區轟鳴著撞向墻壁。在某個驟變的轉調處，他突然抓住我撐在琴凳上的手腕：“聽出來了嗎？“

　　震顫從相觸的皮膚竄上脊椎。那個頑固的中音C在連續琶音中暴露出細微的裂縫，像被撕裂的絲綢。

　　“共鳴板開裂。“他松開手時，我腕間還殘留著灼燒感，“三年前搬運時撞到消防栓留下的舊傷。“

　　我怔怔望著他映在琴漆上的側臉。月光將他睫毛投影拉長成五線譜，隨瞳孔顫動譜寫著無聲的夜曲。這個認知讓我喉嚨發緊：“所以你要報廢它？“

　　“是要救它。“他忽然起身推開北側窗戶，秋蟲鳴叫混著晚風灌進來，“明天會有施坦威的工程師從漢堡飛來。“

　　我抓緊止音呢，任由松香碎屑刺入掌心。遠處操場隱約傳來《致愛麗絲》的旋律，走音的琴聲在暮色中格外清晰。當江澈的影子完全融進黑暗時，我突然對著虛空發問：“為什么對鋼琴這么了解？“

　　夜風送來他衣擺翻動的簌響，還有一句消散在走廊盡頭的低語：

　　“因為有人曾經教會我...聽雨聲里的和弦。“

　　***

　　我抱著琴譜溜進宿舍時，路燈已經亮起第三輪。林小悠從被窩里探出頭，神秘兮兮地晃著手機：“論壇炸了！有人拍到你和江澈在琴房...“

　　暖黃臺燈下，置頂帖標題刺目地閃著——《冰山會長夜會鋼琴妖精？》。模糊照片上，江澈俯身時垂落的領帶正纏住我發梢，在長曝光中化作流淌的星河。

　　正要搶過手機，通知欄突然彈出新消息。陌生號碼發來的壓縮文件正在下載，進度條爬滿的瞬間，《月光》第三樂章的樂譜在屏幕綻開——用我熟悉的字跡在邊注寫著：

　　“救琴房的方法，明早七點看。“

　　當我想回撥時，窗外忽然劃過流星。天文社的射燈掃過宿舍樓外墻，在窗欞投下支離破碎的光譜。那些光斑跳動著，漸漸拼湊出十年前某個雨夜的記憶：渾身濕透的小男孩攥著棒球帽，在后臺哭著說“媽媽不要我彈琴了“。

　　枕頭下的校服口袋突然發燙。我摸出那枚順走的定制紐扣，發現內圈刻著極小的一行德文：

　　“Wer Musik liebt， hat ewiges Heimweh.“

　　（愛樂者永遠在還鄉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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