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比如,甘棠捧著暖爐候在耳房,聽見三姨娘嘶聲冷笑:“...那串佛珠該供在祠堂,何必拿來臟我的眼...”
甘棠不明白,但她知道有些事她不能知道,便也只聽著,不再開口問。
所有的事情,這些聽來的只言片語,一直到多年后,甘棠終捋出頭緒。
甘棠在那個抄家的夜晚,仔細琢磨著這幾年府里的事情,才將整個事渾淪想透徹。
臘月的寒風卷著雪粒子打在窗欞上,府里最近少了幾個人,不知道去哪里了。小廝少了幾個,連常來送炭的老張頭也不見了。
甘穗姐姐也不見了。
甘穗姐姐走的那天,她躲在耳房聽見周嬤嬤嘆氣:“配給酒鬼,這不是要人命么...”
奴籍的丫頭,以后是跟著主子還是被發配給誰,由不得她們做主。
“要是能在主子面前得個臉面,再湊夠贖身的銀兩,能還個自由身的話,可太好了。”甘棠心里默默想著,這個想法也在一點點生根發芽。
玉小姐最近總往暖閣跑,三姨娘房里的鎏金熏籠換了黃銅的,連帶著熏香也淡了許多,自小公子那事之后,好像主君對三姨娘沒以前那么好了。
除夕申時,甘棠給玉小姐系上桃紅斗篷。
銅鏡里映出她新簪的絨花,是拆了舊衣上的盤扣改的。
家宴擺在摘星樓,二姨娘鬢邊的點翠步搖晃得人眼花。
二姨娘是夫人的遠房表妹,夫人生嫡小姐時落下毛病,太醫說后續子嗣無望,于是夫人娘家洋洲蘇家便塞了二姨娘,一年后生下一個小公子。
公子顏烈雖為庶子,卻得到夫人和二姨娘共同的溺愛。
飯桌上,他無視規矩,行為隨意。
甘棠在旁祈禱他不要與玉小姐發生沖突。
“要保護好玉小姐”她心里默默說。
甘棠跪在玉小姐座后布菜,瞧見嫡小姐顏真的翡翠鐲子滑到腕骨——玉小姐也有一只一樣成色的,像是一對,主君確實在之前對三姨娘和玉小姐都很好的。
顏烈少爺的銀箸突然敲在玉小姐碗沿:“小啞巴怎不吃蝦丸?”
“奴婢替姐兒剝殼。“甘棠謹慎的護著玉小姐。
戌時的煙火照亮廡廊時,變故陡生。
顏烈搶過小廝手里的火折子,將一掛鞭炮扔向玉小姐的織錦斗篷。
甘棠撲過去時聞見焦糊味,左鬢的絨花燒成灰燼,炮仗碎屑嵌進她去年凍裂的傷口。
滿座驚呼聲里,她聽見二姨娘嬌笑:“烈兒活潑,倒添些年節喜氣。”
回程的羊角燈只剩兩盞了,玉小姐把暖手爐塞給甘棠:“甘棠眼睛還疼么?”
甘棠搖搖頭。善良的小主子對她一直很好。
三姨娘房里的燭火亮到五更,甘棠蹲在耳房烘衣裳時,聽見周嬤嬤壓著嗓子哭:“...那酒鬼原是二姨娘陪房的表親...可憐花一般的人兒,怎么就死了呢?這才嫁人多久啊!黑了心的!”
日子就這么慌慌的過著,感覺沒剛來院里時安寧了。
窗紙突然映出個人影,她忙把攢錢的瓦罐藏進灶灰,里頭躺著除夕賞的銀瓜子,用紅紙裹了三層。
正月十五掛燈那日,甘棠在庫房領到半匹素錦。
管事的婆子多塞了把銅錢:“主子們打醮用的經幡,邊角料夠你做件衫子。”
她摸著布料上暗紋的蓮花,想起甘穗曾繡過同樣的花樣,說是要留著當嫁妝。
驚蟄前的雨來得急,甘棠抱著晾曬的經書跑過游廊。
顏烈少爺的狂笑混著丫鬟啜泣傳來,她轉身鉆進竹林。想好好活著,總是要再謹慎一些,她同情另外兩個分給顏烈少爺的丫頭,但自己總得先護好自己。
正月十六的雪還未化盡,四姨娘的花轎就從側門抬了進來。
甘棠躲在耳房窗后,瞧見新姨娘鬢邊簪著素銀簪子,裙擺繡著蘭草紋——是讀書人家才用的花樣。
玉小姐扯她袖子:“棠姐姐,這個姨娘會給我帶糖吃么?”
四姨娘的院子叫蘭馨閣,離主君的書房最近。
甘棠常看見她倚著廊柱看書,腕上的一對玉鐲子碰著書頁,發出清脆的響聲。
可是三姨娘房里的熏香越發淡了,連帶著玉舒院的月例銀子也少了三成。
好在主君每月都會來考校玉小姐功課,下人們才不敢太過分。
春分那日,甘棠陪玉小姐去李家私塾。
他們家公子小姐多,和玉小姐同齡的也多。
玉小姐的座位在顏真顏烈的座位后面,最前面是御史大夫李寅的大兒子李崧,二兒子李柏,三小姐李嫋。
李崧,這個青松一般的公子,第一次見面便盯著甘棠看,還給她遞上了果子。甘棠也喜歡跟這個公子說話,他從不把這些陪讀當成下次呼來喝去。
李嫋穿著簇新的藕荷色襦裙,腕上戴著金絲鐲,正和顏真說笑。
玉小姐的座位在后排,案幾上擺著甘棠連夜縫的書袋,針腳細密,繡著朵半開的玉蘭。
“這是你給你家小姐繡的?”李嫋突然湊過來,指尖劃過書袋上的花紋。甘棠低頭應聲,瞧見對方裙角沾著墨漬,是顏烈和她拌嘴打翻硯臺濺的。看來李小姐是個爽朗不太計較的,這倒是和一般的貴族女子不同。
這天,私塾課后,李崧走上前,看著她們嬉鬧,說:“今日父親帶了幾匹小馬駒,你們要是覺得悶可以讓家丁帶著跑幾圈。”
那時誰也想不到,甘棠無意間因好奇學會的騎馬,竟然在長大后救了她一命。
三年光陰在書頁間翻過,甘棠的針線活越發好了。
她給玉小姐繡的荷包被李嫋瞧見,硬是要了一個去。
四姨娘房里的丫鬟偷偷來找她幫忙做活計,還夸她:“我們姨娘說,姑娘的手藝比繡坊的還好。”然后遞了點碎的賞錢。
甘棠數著賞錢,想起甘穗曾說攢夠二十兩銀子就能贖身。
本以為四姨娘是最后一位姨娘了,可才受寵三年,五姨娘便進了門。
五姨娘進門那日,甘棠在耳房聽見周嬤嬤嘆氣:“...是鹽商家的庶女,陪嫁足足五十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