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四十。
港島微雨朦朧，路上行人匆匆。
站在洶涌人潮中的少年看著四處不斷路過的行人，耳邊嗡的一聲作響，十三年前那揮之不去的一幕再次浮現在腦海中——
身形巍峨的男人似大廈傾塌般癱倒在地，兩處太陽穴被貫穿，漆黑的洞血流如注。
電閃雷鳴間，是男人慘白的臉，和死死盯著自己的眼睛。
還有——
那個不遠處立于雨幕，頭戴黑帽，墨鏡口罩遮臉，大皮衣隨風呼啦作響，手持54式手槍，朝這里緩緩走來的男人。
“阿生……跑，快跑……”
“轟——”
天邊炸響的驚雷伴隨著已經停在記憶深處的男人歇斯底里的最后嘶吼，少年猛然回過神來。
突如其來的暴雨驚得陳港生手足無措，幾乎是本能地想要蹲下來縮在角落里。
可又想到剛才腦海里浮現的那一幕一幕，陳港生的身子僵硬了很久，最終咬緊牙關邁開步子，跌跌撞撞沖進雨幕——
“謝……桑桑……”
“謝桑…桑——”
“謝桑桑——”
又是一道驚雷響起，路上行人愈發匆匆，陳港生再也控制不住，似野獸般嘶吼著閉上眼睛，于雨中胡亂揮舞，像是要趕走什么，又像是要保護什么。
最后似乎是實在忍不住，這才慢吞吞佝僂著背蹲在地上，用雙手將自己蜷縮在一塊兒。
謝桑桑在便利店買了把傘跑到隔壁十字路口拐角的街道，趕過來時就看到四處行人散去，只有那個清清瘦瘦的少年落湯雞似的蹲在雨幕之中，渾身瑟縮不斷，嘴里不知道咕噥什么。
等她走近，便聽清了——
“爸爸……跑……”
“謝桑桑……跑……”
“謝桑桑……找……謝桑桑——”
心里莫名其妙梗了一下，謝桑桑三兩步走過去，在他前面彎下腰，雨傘朝前傾斜，為少年擋住風雨。
“陳港生？陳港生？”謝桑桑試探著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肩膀。
陳港生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濕漉漉的劉海下那雙眼睛布滿血絲，紅得厲害。
謝桑桑不厭其煩，又輕輕喊了幾聲，陳港生的身子狠狠顫了顫，這才慢吞吞昂起那被雨水打濕的腦袋。
在看清面前人的那一剎，陳港生雙手先腦子一步，緊緊抱住了謝桑桑，不知是冷的還是怎么的，身子哆嗦個不停，聲音嘶啞到了極致——
“謝桑桑……找到……謝桑桑了……”
“跑……不要……停……跑……”
他的眼神很不對勁，像是沉浸在過去——
那失焦的瞳孔中布滿痛苦與掙扎，又像是一只幼小的狼崽面對獵殺自己的天敵，明明怕得要死，卻還是義無反顧地擋在比自己更弱小的同伴面前。
回想起前不久陳港生怕打雷的事兒，心里好似是醍醐灌頂似的，謝桑桑思量再三，看了看那電閃雷鳴的天，又看了看蹲在地上把自己緊緊抱住，似乎是擁抱過去的少年，心里下了個決定。
手機里播著時興的歌曲，她將一只藍牙耳機拿出來塞進少年的耳朵里，收起雨傘想中二地扔在一邊，但想起這把傘花了五十港幣，便默默把雨傘收起來放在背包里。
“In my dreams I feel your light
I feel love is born again
Fireflies in the moonlight——”
溫暖的曲調響起，電閃雷鳴的暴雨中，謝桑桑將瑟瑟發抖的少年一把拽起來，扯著嗓子大聲開口——
“陳港生！”
突然被喊名字的陳港生一陣茫然，下意識看向面前和自己一樣被淋了大雨的女孩。
“跑！我們一起跑！誰停下來誰是小狗！”
謝桑桑沖他眨眨眼睛，然后不等某人反應過來，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便大步沖進雨幕，在暴雨之中飛奔。
“Take my hand now
Stay close to me
be my lover
Won't you let me go
Close your eyes now
And you will see
there's a rainbow for you and me——”
傾盆大雨的黑夜，空靈的歌聲回蕩在少年的腦海，一遍遍洗滌那過去的記憶。
最終回憶散去，只剩下面前抓著自己的手，帶著自己奔向前方人聲鼎沸的女孩兒。
陳港生記不清那時的自己是什么感覺，只記得那首歌在那一晚循環播放了很多很多遍。
循環到他甚至沒空去想起三歲那年發生的事，只能遵循本能，跟著面前的女孩一起逃跑。
逃跑。
為什么要用這個詞。
陳港生也不知道。
空無一人的街道，耳畔是只有兩人聽得到的歌聲，他們像動漫里的中二少年，在進行一場刺激的雨夜奔逃。
直到一口氣跑到別墅區附近，謝桑桑這才喘著氣停下來，轉頭看向同樣氣喘吁吁的陳港生。
“And I dream of you every night
Cause there's only you in my mind
Will you be a stranger or a friend in my life
Darling won't you break my heart——”
耳機里的歌曲還在繼續，女孩兒眉眼彎彎——
“怎么忽然想起來要來找我？”
雨水模糊眼前的一切，陳港生喘著粗氣，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
不知什么時候，他們的手變成了五指交握，緊緊扣在一起，像一把不會分開的同心鎖。
目光像是被熾熱的陽光灼燒了一樣，陳港生飛快地別開目光：“維多利亞港……亂……人多……”
“謝桑桑……出事……”
“找……謝桑桑……”
謝桑桑眨眨眼睛，從只言片語里猜到什么，忍不住噗嗤一笑。
在現在的港島，還沒什么人敢和陳家明著作對。
那些過去的對頭都已經掀不起風浪，但陳港生想著小時候的經歷，以為謝桑桑會出事，所以執拗地要和周叔一起來找她。
“你擔心我啊？”收回手撐起傘，謝桑桑將它舉過頭頂，往少年那傾斜幾分，自己也踮起腳尖，眨巴著眼睛看著他。
擔心……
陳港生偏過頭去不看她，耳根染上一抹藏于黑夜里的緋紅。
“癡線……誰擔心你……”
“矮冬瓜……”
謝桑桑撇撇嘴，把傘塞到陳港生的手里：“自己拿著，我跑累了，沒力氣了。”
陳港生抽了抽嘴角，但還是默默接過雨傘，想了想，學著謝桑桑的樣子，雨傘朝她那里傾斜了兩分。
“還害怕嗎？”謝桑桑忽然問。
“嗯？”陳港生一愣。
謝桑桑指了指天，他下意識看過去，原來是一道雷鳴，已經響了很久。
而他剛才居然沒注意到。
是因為……
陳港生收回目光，低頭看著面前的女孩，良久又良久，才有一聲很輕很輕的話語——
“不怕了……謝桑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