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舟釗一直在等著謝桑桑回來。
上個月見到她用一盤烤酥把暴躁的小少爺安撫好乖乖接受打針后,宋舟釗心里就明白了一件事兒。
能治這小祖宗的來了。
彈了彈試劑在心里估算著藥的用量,余光瞥見謝桑桑要上樓,宋舟釗慢條斯理開口:“謝小姐留步。”
曉得謝桑桑從大陸來后,宋舟釗便一直用普通話和她交流。
親切的故鄉語言讓謝桑桑頓住腳步,轉頭看了眼旁邊拿出針筒的宋舟釗,又看了眼沙發上少年圓潤的后腦勺,明白了些什么,躊躇片刻,小步小步挪著來到了陳港生面前——
“那個……”
“陽光……擋住了……癡線——”
少年抬頭看過來,臉上分明沒什么情緒,可偏偏謝桑桑從他那雙眼睛里讀出了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
他果然在氣自己的不禮貌。
謝桑桑越發心虛,哦了一聲站到旁邊。
她木木訥訥的模樣讓陳港生的臉色更加難看,張了張嘴但最終還是一聲不吭,只是忽的直起身子把手伸進謝桑桑口袋,十分嫻熟地抓出一粒大白兔奶糖,剝開來含在嘴里,然后擼起左手衣袖,赤條條把胳膊伸到宋舟釗面前。
看著他這動作,宋舟釗挑挑眉,倒是識趣兒地過來,快速地給陳港生手臂消毒,然后來了一針,打完后用港島話低聲囑咐:“最新配置的藥劑。藥效起來后會感覺到疲憊無力,睡一覺就好了。睡醒后多喝水,嗯——宜加糖。”
謝桑桑聽不大懂,只是趁著陳港生閉上眼睛靠回沙發的時候悄悄看了一眼這個少年。
好奇怪,他怎么知道她的口袋里天天揣著糖。
將東西收拾好,宋舟釗拿起放在旁邊的卷邊黑禮帽戴在頭頂,提著那只木質手提箱,慢悠悠離開了這大別墅。
目送年輕的男人遠去,謝桑桑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陳港生。
似乎是藥效發作,少年的面頰微微有些蒼白,呼吸也開始逐漸微弱平緩。
“要不要讓周叔扶你上樓去睡覺?”見他困得不行,謝桑桑忍不住問。
陳女士日理萬機,每天全世界各處飛,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兒就交給了老管家周叔。
在家里,陳港生除了和陳女士親切點,便只有那看著自己長大的老人家了。
眼皮子像是兩個小人上下打架,陳港生困得呵欠連天,可想到昨夜雨疏風驟中那個溫暖的懷抱,直覺告訴這個少年,他想要有人陪。
僅此而已。
媽媽可以,周叔可以,謝桑桑……
也可以。
念頭甫一落下,陳港生費勁吧啦地抬起手,借著迷蒙的視線,側頭攥住謝桑桑的衣袖——
“上樓……不許……謝桑桑——”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到謝桑桑幾乎以為這是少年夢里的囈語。
可他的眼神就這么直勾勾落在謝桑桑身上,讓她無處遁形。
“你不生氣嗎?”她下意識問。
“什么……”
“昨天晚上,我不小心抱了你,還靠著你……你不是最討厭別人接近你嗎。”謝桑桑低下頭去,任他攥著自己的衣袖,
“我給你道歉。能不能……別把協議作廢,我……我想把書念完——”
她憑著成績走出那偏僻的地方,在她有能力自力更生前,她不想再回到那貧瘠而荒唐的故鄉,把自己的命運以幾千塊的價格賣出去。
嘴里的大白兔奶糖還沒有完全化開,濃郁的糖精味道充斥著整個味蕾,本該腦殼愈發發昏的少年,卻在聽到面前人的話之后,不知為什么心里猛烈收縮了一下。
她的聲音也小的可憐,甚至有著幾分祈求的意味。
她以為他昨天晚上很生氣,想把協議作廢,想把她趕走。
可他才不是這樣無理取鬧的人。
更何況他……
他并不抗拒。
“不對……”
“啊?”
“討厭……別人……謝桑桑……不是別人——”
陳港生含糊不清的話讓謝桑桑猛地一愣。
而說話的少年卻閉上眼睛,攥著那衣袖的手再不松開,就好像是黑暗中溺于深海的人好不容易漂浮到波濤洶涌的水面,緊緊攥住了那船上人拋下來的唯一一個救生圈。
他討厭別人的虛與委蛇,討厭那些人的阿諛奉承。
可謝桑桑不是別人。
是媽媽送過來的,在他那狹小逼仄而毫無色彩的世界里,肆意飛翔的風箏。
媽媽舉著風箏線,讓他抬頭,看到了患自閉癥十三年來的第一抹明亮顏色。
不同于顏料的明亮色澤。
她很不聽話,她只聽媽媽的話。
可他也聽媽媽的話。
媽媽說,謝桑桑會陪伴他看好幾個四季更迭,直到他能獨自抬頭,看到世人眼中一樣的四季。
一開始他是不樂意的。
小小的世界里,有一個周叔,再有一個媽媽,就已經足夠了。
多一個謝桑桑不可以。
可是帶謝桑桑回來的那天,陳女士破天荒撫摸著他的發頂,看了眼旁邊局促的女孩兒,難得用輕柔的聲音在他耳邊低語——
“她不是壞人,她是我們阿生的朋友。未來的春和景明,她會代替媽媽陪你去看。”
陳港生理解不了話語中的意思,但是媽媽說讓他別怕。
那是媽媽認可的人。
于是少年勉勉強強接受了自己的身邊,有一個謝桑桑的存在。
相處一個多月下來,陳港生奇怪地發現,他有時候很討厭謝桑桑這個壞女孩兒,有時候又很討厭這個壞女孩突然不見。
就像今天。
他其實是生氣的,但是說不清自己為什么生氣。
直到謝桑桑回來,背對夕陽踩著一地斑駁碎光走進來的那一剎那,陳港生還是不明白,但明白了另一件事兒。
謝桑桑,討厭她離開。
困意上來,思緒回籠,陳港生再也控制不住地閉上眼睛,嘴里無聲咕噥著謝桑桑三個字兒。
猶豫一瞬,謝桑桑莫名其妙想起了昨夜那個脆弱的少年,抿抿唇后小心翼翼坐在陳港生的旁邊,輕輕哼起來——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
夕陽逐漸歸于夜色,少年猶猶豫豫闖入夢鄉。
沒有一如既往的黑暗,反倒是那片暮色映入眼簾。
無盡夕陽下,小小山丘上,還有一株獨自盛開的藍色桔梗花。
夜色姍姍來遲,在桔梗花被飛起的螢火照亮后,少年的心終于歸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