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襄元興三年,北胡整兵南下,橫掃大河以北,所到之處摧枯拉朽,官員望風而逃,很快數千里之地落入胡人之手。
但這支所向披靡的異族軍隊往西去時,被一座城池阻攔了去路,耗時足足一年,仍然沒能攻破——
“廢物!”帥帳內,奉命接手西路軍的四王子博格冷冷看著這群將領,“不過一座城,一個女人,就把你們都攔下了?你們還配稱草原上最強大的勇士嗎?”
胡人將領們一個個低著頭,不敢應答。
“說話?。∑綍r不是都很能嗎?”
斥罵聲中,終于有人出聲了:“四王子,那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她是襄國的公主,讓李明津吃了悶虧的女人。”
“那又怎么樣?襄國的皇帝都被我們嚇得南逃了!”博格道,“她再厲害,也就一個人,一座城!”
是啊,不管這個襄國公主多厲害,沒有朝廷支援的情況下,已經斷了后路。
“四王子莫急!”一名將領站起來,“上原之所以能守這么久,是因為襄國公主從李明津那里撈了很多糧草和軍械,現在差不多用空了,我們再攻城,她必定守不??!”
“是啊,最近上原守軍吝嗇得很,投石車都不怎么用了,箭支更少。”
“上回抓了個俘虜,說城里都吃不上飯了,連他們的公主都只能吃硬餅子?!?p> 這些消息博格怎么會不知道?就是知道破城的時機已經到來,所以他才在這里激他們的士氣,力求一戰拿下!
“既然如此,就再給你們一次機會!明日攻城,你們有沒有把握?!”
“有!”
博格喝道:“大聲點!”
將領們全數站起,轟然響應:“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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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人立軍令的時候,他們口中的襄國公主楚翎就站在城頭眺望。
博格說的一點沒錯,上原城守了一年,已經糧盡援絕了。剛開始大家還能吃上飯,后來吃雜糧餅,接著吃豆餅……再這樣下去,恐怕戰馬都要殺掉吃肉,乃至出現人食人的慘劇。
“公主,午膳準備好了。”宮人過來稟報。
楚翎收攏心思,跟著她進城樓。
“只有這些了,您將就用著。”宮人滿臉愧疚,拿來今日的午飯,不過兩張豆餅,一碗菜湯。
要知道,大襄的公主以奢華驕橫出名,從楚翎的姑祖母,太宗的女兒開始,“財貨山積,百鳥織裙”都是常事。而眼前這位嘉和公主,早年同樣有著享樂無度的名聲,如今竟被逼到吃豆餅的地步,可見上原城的狀況差到了什么樣。
豆餅原本是喂戰馬的,口感粗糙難以下咽,楚翎強忍著吃了一張,配著帶苦味的菜湯勉強混了個半飽,便放下了。
幕僚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不禁說道:“公主受苦了。”
“晏先生?!背崾^口,請他坐下,“可是衛凜有消息了?”
衛凜是上原城守將,他們能堅持一年多虧了他。
但四面盡入敵人之手,沒有后援,就算守又能守多久呢?發往京城的求援信遲遲等不到回復,眼見糧草越來越少,物資逐漸匱乏,衛凜不得不外出尋找生機。
“還沒有。”晏希安慰,“公主別急,天氣寒冷,影響行軍速度,衛將軍說不定已經在回程路上了?!?p> 楚翎點點頭,心里仍然沉甸甸的。
京城一直沒有回復,她心里清楚,自己被二哥放棄了。也是,他們兄妹根本就是仇人,二哥巴不得她死在外面,怎么會發兵相救?
她只能自救?,F在襄軍有一戰之力的只剩熙寧軍了,如果衛凜能找到熙寧王蕭鎮,并得到對方援助,上原城就有救了。
問題是,天氣如此惡劣,前線戰事瞬息萬變,誰知道路上會是什么情形?有可能衛凜先遇到北胡大軍,折在半路,也有可能大雪阻路,凍都凍死了。
就算他們順利找到熙寧軍,也不見得能搬來救兵。戰事如此吃緊,誰知道熙寧王騰不騰得出手?這位熙寧王戰功赫赫,但也有著名將的通病,過于驕橫跋扈,不見得愿意來救。
想到這里,楚翎忍不住笑了。她是驕橫公主,對方是驕橫郡王,倒是匹配得很。大襄亡國在即,結果就他們這兩個聲名狼藉的惡人頂在前線,也不知道那些忠良之輩該作何想。
早知道當初父皇賜婚的時候她不拒絕了,這會兒合兵一處,熙寧王弄兵馬她弄錢糧,不必受制于人,定能將北胡趕出國土!
“公主,緊急情報!敵軍大營有異動!”守將進來稟報。
晏希眉頭大皺:“衛將軍還沒回來……”
楚翎倒是很淡定:“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p> 他們處境如此艱難,圍了一年的敵軍又怎么會感覺不到?北胡大汗特意把四王子博格調來,不就是為了盡快拿下上原城嗎?
敵軍絕對不會等他們搬來救兵,一定會在衛凜回來前大舉攻城。
現在看來,就這兩天了。
“公主,我們如何應對?”晏希低聲問。
“照常應對。”楚翎平靜說道,“衛凜走前留下了軍陣,早知道我們會有一場苦戰?!?p> “是?!?p> 整個上原城動了起來。
所剩不多的守城器械拉到城墻邊上,守軍一遍遍地檢查軍械鎧甲,民夫日以繼夜地挖掘工事,連婦人、小孩都參與進來,有的做飯,有的運土。
楚翎也在不停地巡視。上原與西魏相鄰,去年她做了個圈套,差點俘獲了西魏國主李明津,逼得對方棄了一座軍械糧草滿滿的倉庫。但到今天,也花用得差不多了。
晏??粗鰜淼木扌屯妒?,感嘆:“李明津好大的手筆,這座車不知道動用了多少能工巧匠。”
楚翎點點頭。這座車需要十幾個人同時操作,倘若運用得當,定能給對方帶來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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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軍動作比他們想象的都要快,天還沒亮,戰斗就開始了。
北胡四王子博格親自坐鎮帥臺,大量仆從軍被驅使著攻城。
一條條生命不值錢地投入戰場,變成一攤攤血肉。
盡管大襄守軍非常英勇,但勝利的天平還是一點點向北胡轉移。
先是投石機用盡,而后城墻被攀了上去。
看到先鋒隊搶下一個城頭,博格大聲呼喝:“草原的勇士們,看到那面旗幟了嗎?一個女人,你們被一個女人擋住去路足足一年。現在,你們去砍了那面旗,叫那個女人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勇士!”
他的心腹將領亦大聲回應:“王子稍待,末將這就去將那女人綁過來,跪著向您乞憐!”
另一位胡將說道:“聽說這個嘉和公主長得不錯,好好一個美人殺了豈不可惜?不如讓她來侍奉我們四王子,將來說不準還能當個王妃!”
眾將哈哈大笑,七嘴八舌地調笑。
“什么王妃,她一個階下囚也配,女奴罷了!”
“就是!襄國已經完了,她算什么公主!”
博格也大笑:“等抓了她,本王子就賞給你們,想怎么玩怎么玩,出了這口氣!”
在四王子的許諾中,胡將們如狼似虎,終于奪下了城墻,而襄軍只能轉入巷戰。
公主府內,楚翎站在觀景樓上,看著到處燃起的戰火。
晏希上來稟道:“公主,南城已開,百姓們正在撤離。”
楚翎無聲嘆息:“能不能活,看他們自己的命了?!?p> 晏希猶豫了一下,道:“您現在喬裝改扮,混入其中,不一定逃不掉?!?p> 楚翎一笑置之:“晏先生,我要是愿意茍活,當初就不會被貶了?!?p> 晏希默然。是啊,公主要不是這樣的硬脾氣,不會來到上原,他們不會相遇,更不會硬生生擋了敵軍一年。
喊殺聲越來越近,楚翎不由回想自己這半生。
十五歲的時候,她決計想不到后半輩子會是這么過的。
長兄枉死,她據理力爭,卻被冠以驕橫恣肆,貪圖享樂,罰往三清觀思過。
拒絕賜婚收買權臣,被斥之玩弄權術,忤逆犯上,貶往封地非詔不得回京。
父皇過世,她甚至不能回京奔喪,直到北胡入侵……
“不知道熙寧軍怎么樣了,衛凜有沒有找到他們……憑熙寧王的本事,應該能守住吧……”
她本是自言自語,下面卻傳來了陌生的應答:“熙寧王守不住,算算時間,他應該已經被你們的皇帝殺了!”
楚翎蹙了蹙眉,看著大步從樓梯上來的敵將。
鐵衣衛被她全數投入戰斗,連宮人也遣散了,對方沒費多少勁就到了她面前。
“四王子?”楚翎打量著這個年輕英武的胡將,“果然少年英才。”
此時的博格完全沒有激將時的囂張輕浮,反而一派沉穩,頗顯氣度。
他也在打量楚翎,眼中有驚異更有贊嘆:“你就是嘉和公主?!?p> 楚翎點點頭,問:“四王子剛才所言何意?熙寧王怎么了?”
“你不知道嗎?”博格從懷中取出一張文書,“你的皇兄已經向我們求和了,愿意割地千里。我父王提出要蕭鎮的頭顱,他也應了,宣旨的欽差幾日前就到了熙寧軍大營?!?p> 楚翎看著這份奴顏婢膝的求和書,許多事情豁然開朗。
怪不得她等不到回信,因為二哥根本就不想打!
怪不得衛凜遲遲不回,運氣不好他可能撞個正著。
割地!議和!
那北地流離的百姓算什么?他們死守的這一年算什么?
竟然拿主帥的頭顱去當議和的墊腳石,她那位二哥,比她以為的更加不堪!
楚翎氣血翻涌,伸手按住胸口。
“公主!”晏希擔心地看著她。
楚翎擺擺手,咽下滿嘴的鐵繡味。
博格欣賞地看著她:“到了這個時候,公主竟還穩得住,不愧是大襄宗室最后的良心。你這樣的人,我也不想殺,只要你肯跟我回去,我定在父王面前保你性命。”
“多謝四王子?!背岬?,“你人不錯,但是很可惜,我要對不住你了?!?p> 這話有點奇怪,博格皺了皺眉。
下一刻,外面傳來親衛的驚呼:“王子,快走!”
博格驚訝轉頭,只見一個巨大的黑影從遠處飛來,以極快的速度靠近。
“石彈……”
來不及了,只說了兩個字,石彈就轟然落下,將觀景樓砸得粉碎。
李明津那座投石機,到底發揮了用處。
……
不知道過了多久,楚翎從疼痛中醒來,發現自己被人捆在背上沖殺。
戰斗進行得格外艱難,背著她的人費了很大的力氣,終于甩脫追兵,縱馬狂奔離開。
她眼前黑暗一片,起先以為天黑了,后來摸了摸才發現,眼睛血糊了一片,怕是廢了。
她喚了一聲:“衛凜,是你嗎?”
過了一會兒,背著她的人輕輕應了聲。
她就笑了:“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聽說熙寧王被我二哥殺了,我就擔心你也倒霉……我大概不行了,等咽了氣,你找個地方把我埋了,逃出去,好好養傷,積蓄實力……二哥求和了,想把胡人趕出國土得靠義軍,你是個將才,不要埋沒在這里……”
楚翎絮絮叨叨地說著,直到自己被放下來,托在一雙臂膀里。
天越來越冷,有水滴輕輕落下來,沖開眼睛里的血污,于是視野里出現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她努力睜大眼睛,試圖去看清對方:“原來你不是衛凜……罷了,好心的陌生人,謝謝你?!?p> 事已至此,遺憾都已經鑄成。便是有滿腔的憤恨,她都無能為力了。要是大哥沒死就好了,要是父皇還在就好了,要是她早點意識到二哥的不堪就好了……可惜世事不能重來。
“父皇,大哥……”她喃喃念著,徹底陷入黑暗。
云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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