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周祈安鬧了這么一場，姜晚星越發地困了，回來的路上半數時間都在睡覺。

　　到軍營后，周祈安小心翼翼地把姜晚星抱下馬，抱進營帳給她裹上狐裘后，蹲在床邊，用那帶著薄繭的手一下一下摩挲她的臉頰。

　　他自小就愛那些獵奇的奇聞怪事，那些光怪陸離的事他也聽過，所以……

　　若昭昭真的如王老二說得那般，以命換命來救他，來救那些百姓，那她……

　　應該時日無多了。

　　想到這里，周祈安的眼尾忽然紅了一片，將腦袋埋在小姑娘的掌心，感受她微弱的溫度——

　　“怪我太貪心，想要與常人無異的身軀，又想要與你白首不疑。”

　　長天，他不貪心了。

　　他只要他的昭昭好。

　　……

　　周祈安用了幾天，確定了姜晚星是靈芝成精的妖怪，也在這幾日內，尋了會術法的捉刀人抓到了給九原郡百姓投毒的烏日圖。

　　在將其斬首前，烏日圖盯著他滿是生機的臉，忽然笑起來：“你可知你要娶的人是——”

　　“是妖。”

　　“你知道了？”烏日圖一愣。

　　“她懸壺濟世，救過不知多少人，身上功德良多，長天從未薄待于她——只是她遇見了我，是我讓她紅顏薄命。”周祈安垂眸，攥緊雙手，低聲開口，似乎是在和他說，又似乎是在和自己說話，

　　“她不是妖如何，是妖又如何？我看上的本便不是她是什么人，而是她自己！”

　　萬物生靈從誕生開始便注定著自己的族類，他們別無選擇。

　　而愛一束花，愛一株草，愛某個時刻的那片晴空，愛一只為世人所恐懼的魑魅——

　　愛的本身并無過錯，有錯的是把偏執己見強加到這些愛身上的他們。

　　在他們的認知里，非族類而心必異。

　　可人分善惡，萬物也是。

　　昭昭生而為妖，并非是她自己的選擇，但她可以選擇自己的未來。

　　她救下的每一個人，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她親手抉擇——

　　令人恐懼的皮囊下，是向陽而生的靈魂。

　　皮囊人世一遭，不過百年便會腐敗成灰，而靈魂不朽。

　　他見過昭昭笑起來的模樣，那雙眼睛里是比山中清泉還要純粹的清澈。

　　皮囊可以騙過世人眼睛，可眼睛本身呢。

　　“人妖殊途，癡兒。古往今來，幾對人妖相戀能成正果。你們一個百年便化作枯骨，一個可千年容顏不朽。非要看著心上人在自己面前一次次老去死去，哭得撕心裂肺才會善罷甘休？”

　　看著他這模樣，烏日圖嗤笑一聲，滿臉不屑，眼底卻又有著幾分高高在上的憐憫，

　　“更何況，她本體耗盡，只剩軀殼，如今已是時如無多。縱你有心想與她享受百年，她怕是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那便只在當下。”

　　周祈安深吸一口氣，不再與他廢話，斬了這廝頭顱后，把頭顱扔給旁邊目瞪口呆的高起，面色淡淡地吩咐，“將此物扔進阿古達木的營帳。”

　　“喏。”將頭顱裝進木匣，高起小心翼翼詢問，“少主公，少女君她真是……”

　　妖啊？

　　“那又如何？”

　　“沒什么沒什么，祝您和少女君天長地久！”

　　高起咂舌。

　　第一次見到妖誒。

　　居然還是少女君。

　　稀奇。

　　……

　　年關將近，周祈安給黑甲衛放了假，放假前，強拉著眾人吃了一頓他和姜晚星的喜酒。

　　沒錯，周祈安把婚期提前了。

　　拜堂之后，黑甲衛大營空蕩蕩一片，只剩下五十親衛。

　　這些都是孤兒，自小被周祈安撿回家相伴。

　　臘月三十，姜晚星忽然提出想要吃塞外流行的軟糕，非犟著要周祈安親自去買。

　　無奈之下，周祈安親了親小姑娘的額頭，隨后翻身上馬匆匆離開。

　　目送少年離開的背影，姜晚星眼底的笑意一點一點收斂起來，攏了攏身上這件雪白的狐裘，悄摸兒離開黑甲衛大營，一個人朝后山山頂走去。

　　高山山峰上俯瞰萬象，萬象一覽無余。

　　盤膝坐在地上，耗盡力氣的某人抹了把額頭上的汗，靠著身后的樹慢吞吞閉上眼睛。

　　（系統，開始下一段攻略吧。）

　　【收到指令……正在啟動靈魂剝離程序……】

　　【程序啟動成功，已自動為您進入剝離倒計時，倒計時結束后您將再無法接管該具軀殼】

　　【150，149……】

　　冰冷的機械音在腦海響起，姜晚星習以為常地閉上眼睛，靜靜等待靈魂出竅。

　　少須臾，她感受到面前有片陰影，隨后是什么為她攏了攏狐裘。

　　下意識睜開眼睛，對上周祈安那平靜無比的眼睛，姜晚星一愣：“你不是……”

　　“要走了嗎？”周祈安笑著打斷她的話，伸手撥開她鬢邊碎發，目光從她眉梢一寸一寸看去，一點不落，聲音溫溫柔柔，

　　“昭昭打扮得這么好看，我看多少次都看不膩。可惜昭昭又騙我，你許了我白頭，卻要先棄我而去……”

　　說到這里，他的眼尾逐漸發紅。

　　他的昭昭甚至，連最后一刻都不想讓他待在身邊。

　　【100、99、98……】

　　將系統聲調小了一點，姜晚星伸手摸了摸周祈安的臉，前世今生走馬燈般于腦海浮現，萬般話想叮囑，最終只有輕飄飄三字脫口而出：“對不住。”

　　“無需對不住我，昭昭從未對不起任何人。昭昭，我們成婚時你如何喊我的，我想聽你再喊一次。多喊兩次。”周祈安搖搖頭。

　　“夫…君？”

　　“我在。”

　　“夫君。”

　　“我在。”

　　“夫君——”

　　“我在。”

　　“夫君……”

　　“我在。”

　　一聲又一聲，直到姜晚星沒了力氣，周祈安眼尾的那滴淚終于滾落下來。

　　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抱進懷里，一下一下聞著她身上的清香，感受到那股香氣在隨著什么散去，周祈安越發抱的緊了：“昭昭，會再回到我身邊嗎。”

　　“會呀，我會和風雨日月，無數次回到你身邊。”姜晚星閉眼咧嘴笑著，聲音逐漸微弱，

　　“周祈安……別浪費我給你的命，好好活著……”

　　【20、19、18……】

　　“……好。”

　　【3、2、1……】

　　日輪輪換，星辰斗轉，又是明日來。

　　那個曾把他推出灰暗歲月的人，卻在新的明日永遠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