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楚的記得他的親生父母。
他出生在一個不算富裕的家里,父親是村里的赤腳大夫,母親是被父親從亂葬崗救下來的孤女,他們很恩愛,生下他后,他們是喜悅的,哪怕他不能說話,他們給他取了個名字,叫做宋錦生,代表著他們的祝福。
他一歲的時候,父親聽聞皇城有神醫(yī)能治他的啞病,于是帶著全家人一起背井離鄉(xiāng)去往皇城,神醫(yī)給他開了一副包含許多名貴藥材的藥方,以他的家境根本負擔(dān)不起,然而父親還是欣喜的接下了藥方。
然后他們一家便遷徙到了以草藥聞名的白蒼山腳下,他日日夜夜的進山找尋這些藥材,終于在一年里湊齊了大半,其中最名貴的一副藥材是佛木蓮,父親早早就找到了這株藥材,只不過因為佛木蓮摘下后只能保存一日因此他日日守著這朵蓮花,生怕被人摘了去。
父親去世的那天便是藥材集齊的那天。
那天父親很高興的登山去采摘最后一味藥,回來的時候滿臉青紫口唇烏黑,他笑得很開心,他說:“藥我采回來了,夫人你趕緊熬給錦哥吃。”這是他此生說的最后一句話。
救治的大夫說他被赤骨蛇咬了,這種蛇毒無藥可救,中毒者最多堅持一炷香時間便會七竅流血渾身腐爛而死。
從白蒼山頂回他家至少要半個時辰,他是怎么回來的呢?
母親忍著痛苦給他煎了藥,可那藥沒有任何效果。
母親歇斯底里的問他為什么不說話,她求他說說話,可他只能無聲的張張嘴。
母親第一次打了他,一邊打一邊哭,后來就開始打自己,再后來就抱著他哭,從那以后母親的精神就變得有些不正常了。
他不怨母親,他只是不明白為什么,他以為是自己惹母親生氣了,所以他只能聽話一點,再聽話一點。
他沒了父親,母親又瘋瘋癲癲,所以他經(jīng)常被附近的小孩欺負,而母親哪怕瘋瘋癲癲看見他被欺負也會跑來保護他,抱著他親昵的叫他“錦哥”。
他是幸福的。
他五歲的時候,母親去世了。
那天冬雪初降,漫天銀白,很是美麗。
可是對于家徒四壁的他家而言,這又是一個難熬的開始。
他生火把昨天挖到的野菜煮熟,端到了母親的房間。
母親坐在床邊對著他溫柔的笑著,他很驚喜,差點連碗都端不住,有多久沒見過這樣的母親了呢。他放下碗激動的手舞足蹈,母親溫柔的摸著他的臉說:“錦哥都這么大啦。”
他只管笑,笑著笑著鼻子就開始酸了。
“還哭鼻子了~真可愛。”母親勾勾他的鼻子,眼眶也漸漸紅了,然后她扭過頭說:“錦哥你再去拿個碗來,陪娘一起吃。”
等他拿著空碗回來,母親已經(jīng)端正的坐在了桌邊,見他回來,她招了招手:“快過來。”
靠近后,他聞到了一股清甜的香味,是白隙花。他天生聰慧,父親常常教他認草藥,白隙花就是其中一種。
白隙花,味甘,性寒,花香清甜,……劇毒。
已經(jīng)明白何為生死的他不知道母親哪來的白隙花,他也不需要知道。
他笑著把碗遞給了母親。
母親端起盛湯的碗幾次想要倒下又停住了,她抬頭看著天上,久久沒有低頭。他拉了拉她的袖子,對著她開心的笑了。
他其實很高興,母親記得帶著他。
母親無措的擦干眼淚,她說:“錦哥對不起,娘親突然覺得好餓,錦哥再去裝一碗吧。”
他不斷搖頭,不開心的皺起眉頭指了指桌上的碗。
而母親卻端起碗大口大口就吃光了,幼小的宋錦生根本沒有力氣阻止:“娘吃光了!”她還炫耀似的晃了晃空碗。
大滴大滴的眼淚順著宋錦生臉落了下來,他的手死死抓著娘的衣擺,一眨不眨的盯著娘親。
宋錦生的反應(yīng)讓母親明白了,她顫著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她跌下凳子抱住了宋錦生:“娘要留下你一個人走了。”
“娘不舍得帶著你。”
“可是你還這么小——”毒性發(fā)作了,烏黑的血從她的嘴里流出:“你能活下去嗎?”她捧著他的臉祈求般的問道。
宋錦生很委屈,可他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活下去吧,錦生。”她開始大口大口的嘔血:“我是個不稱職的娘親。”
“我……我……”她倒在了地上,眼睛越來越黯淡,宋錦生撲過去無助的掉眼淚,她費力的抬手摸到宋錦生頭上:“我不想死了,我的錦……”然而世上是沒有后悔藥的。
他的娘親去世了。
被留下的宋錦生每天照常煮飯,然后端進屋里,累了就躺到母親懷里睡覺。
直到某天他的娘親變臭了,被鄰居找上門來,他們不顧他的意愿安葬了她,他不知道他的娘叫什么,鄰居也不知道他們姓什么,因此連她的墓碑都是空白的。
他也不知道他在娘親的墓前守了多久,他暈過去了,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被爺爺帶回了家。
爹爹問他愿不愿意當(dāng)他兒子,他看著這些人期待的目光,想起母親的話,于是他同意了。
他們給他上了族譜,取了個新名字,叫做許天赟。他比劃著想告訴他們,他叫宋錦生,但是他們看不懂,他也不會寫字,等后來他們懂了,他也會寫字了,但是他已經(jīng)是許天赟了。
他們待他如親子,后來他又有了活潑調(diào)皮的弟弟和嬌氣可愛的妹妹,還有那許許多多親善的鄰居好友。他很開心,他也很感激,原來活著是這么幸福的一件事。
再然后,裴有升他們來了。
許家傳承了許久,族內(nèi)有許多關(guān)于仙人的記載,因此他們明白裴有升他們說的大約都是真的,可他們家,只有他有靈根。
他是不準備離開的,有家人的地方才是他該停留的地方。
可他還是離開了。
他都做好了不管他們怎么說他都不會走的決定,但是爺爺和爹娘跪在了他的面前,嘔心瀝血的求他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人為什么要活下去呢?
他不能拒絕,所以他離開了。
他想,如果他死得遠遠的,到了黃泉,他們應(yīng)該不會再罵他了吧?
只需要等待三個月,他就能追上去找他們了。就是這里似乎有點太遠了,在這里死去回家的路他還能找到嗎?
啊,他忘了,他們連黃泉都到不了,那他要等誰呢?
然后他被人推進了識仙路,從此他的人生變得殘缺了。
識仙路里,他度過了理想的一生,親生父母皆在,養(yǎng)父養(yǎng)母都活得好好的,他侍奉爺爺父母頤養(yǎng)天年,他看著弟弟妹妹結(jié)婚生子兒孫滿堂,一切都很好。
他自欺欺人的在幻境里過了一生又一生,他不想從幻境里出去。
“他們都很好,你呢?”有聲音這么問他。
他說:“我最好不過了。”
他不該回答的,回答后他的美夢破碎了,他被人從識仙路上拉了出去。
他被掌門封印了記憶,他們都沒有問過他的意愿。
他不怪任何人,他們都在為他著想。
失去部分記憶的他努力修煉著,他想早日回去看望爹娘親人,要是回去得晚了,他的弟弟妹妹怕是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了,也不知到時候會不會見到他的侄子侄女。
每當(dāng)想起這些,他都是快樂的。
金丹,只要到了金丹。
幸而他的天分很是不錯,不過短短八年他便快要進階金丹了,他滿心歡喜。
一次下山歷練,他被祁妄說動了,熔煉道種能他修煉更加順暢,只要他更強大,他便可以護住家里人一世兩世三世……他可以活很久,他可以擁有更多的親人。
而且近鄉(xiāng)情怯,他總覺得他準備的還不夠多,禮物挑選得還不夠細致。他滿懷期待的從修真界搜羅了各種凡人能用的東西,直至塞滿了儲物戒。
與師父離別的那一天,師父說他被封印的記憶關(guān)乎他的生死,他不明白,他有什么記憶會重要到關(guān)乎生死呢?
他記住了,也給自己做了心理準備,然后他才開始進階。
封印破開的那一瞬間,他明白了。
他帶著滿身的愛而來,他帶著滿心的怨而來。
他接受了仇人的饋贈,還要因為仇人的饋贈長長久久的活下去?
多么諷刺。
他的道心裂了,他修的道反噬了他,可他甘之如飴。
剛剛?cè)蹮挼牡婪N破碎,還是盡責(zé)的想要保護主人。
道種尚且如此,天道為何卻如此殘忍呢?
按耐已久的心魔欣然成型。
“真可憐。”心魔面無表情的對他說。
“我已經(jīng)很幸運了。”他的不幸僅僅在于他還沒有死去。
“若是幸運我怎么會出現(xiàn)?”心魔一板一眼的冷冰冰說道。
“正是因為你出現(xiàn)了,我才能獲得最后的幸運。”這話讓死寂的心魔臉上變得生動起來。
“我是心魔。”心魔是人的欲望而生,這個人明明除了絕望沒有任何東西了。
“我知道。”
“你……”心魔與主人共生,他能窺視許天赟的想法:“你居然在期待心魔有自主意識?!”
“你不是正在做到這一點嗎?”許天赟看著慢慢與他分離的心魔居然有些欣慰。
“你這個人真奇怪。”越來越生動的心魔笑了起來:“心魔可是很壞的。”
“沒關(guān)系。”這算是他一點小小的任性了。
心魔舔了舔唇:“你的絕望好誘人。”他說:“你的神魂也這么誘人嗎?”
許天赟勾了勾唇卻沒能笑起來:“肯定不好吃的,辛苦你了。”
“呵~”心魔哼笑,他與許天赟完全分裂成了不同的個體。
“以后就麻煩你替我在他們的世界里活下去了。”許天赟神魂向著心魔飄去,如飛蛾撲火。
啊,他終于可以死了,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在奈何橋上等他,等等他吧,他跑得很快的。
啊,他又忘了,他們到不了黃泉的啊……
就是……要對不起師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