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妙璇長嘆口氣，收回手。

　　美人終是承受不住內心哀慟，捂住臉低聲嗚咽。

　　“阿璇……阿璇……”

　　一聲痛過一聲，猶如在她心口落下一記記重擊。

　　不能再繼續待下去了。

　　她轉身飄向屋外。

　　冥冥之中預感自己作為鬼魂的年限也快到盡頭，不如趕著最后一點時間再逛逛人世。

　　飛到半空，她才發現竹屋坐落在她曾經生活過的玉青山主峰上。

　　此處地形和記憶里大差不差。

　　不過她的小院已變為墳地，墓碑林立。

　　誰會埋在這里？

　　她好奇飄過去，卻被嚇得身形潰散。

　　哪里是什么墳地，只有一座墳和一塊墓碑。

　　墓碑上刻著“師妹妙璇之墓”，墳包周圍跪了一圈尸體。

　　時間過去太久，尸首化為白骨，他們身上破敗的衣裳裝飾也難辨認身份。

　　生前活得卑微，沒想到死后還能有死人跪守吊唁。

　　待遇不錯嘛，但毛骨悚然的。

　　算了，還是看看現在的宗門是什么樣子了。

　　葉妙璇往山下飛去。

　　出乎她意料的是，如今的玉青宗僅剩斷壁頹垣。

　　哪怕是廢墟，也實在是太大。

　　飄在空中，目之所及的地方都還未看到邊界。

　　明亮的月光將每個角落都照得一清二楚，甚至連各個方位的建筑擺設都能看清。

　　僅一眼，她就看出這地方有古怪。

　　卻說不上來怪在哪。

　　對比記憶里的宗門，她覺察出不對。

　　建筑所在的位置不一樣，之前的建筑是以護宗大陣為基礎建造的，彼此相互關聯，平日運轉用以聚靈修煉，危急時刻可以派上護陣用處。

　　而現在的建筑擺設有違常理。

　　陰陽相悖，生死倒轉。

　　類似的陣法好像在哪見過……

　　嘶——不敢想若是運行起來，將會造成多少孽業。

　　在她完全沉浸在思考中時，腳下場景已披上了一層淡淡的薄紅，頭頂高懸的明月逐漸染上血色。

　　等完全反應過來，周圍已是大變樣。

　　什么情況？

　　葉妙璇腦中一片茫然。

　　死了太久，有太多事是她不清楚的。

　　天地間小小魂靈不過滄海一粟。

　　前后無路，不知何處去，只能又回到竹屋。

　　進入房內后，她被眼前景象嚇得差點再潰散。

　　血。

　　滿地都是血。

　　涌出宋綏腹部的傷口。

　　他蜷在一個不完全的小法陣里，滿手鮮血，在地上寫畫。

　　小法陣和葉妙璇在玉青宗上空看到的建筑擺設很相像。

　　宋綏要干什么？！

　　這可是邪陣。

　　難道外面那些也全是他的手筆？

　　她沒由來一陣心慌。

　　“咯咯……”宋綏長發披散，失血量過大致使膚色慘白，形如惡鬼。

　　他哭著笑，額頭青筋暴起：“阿璇，原來被挖靈根，是這么的痛。”

　　挖靈根？

　　宋綏把自己的靈根挖了？

　　——瘋子！

　　“我到現在才體會這樣的痛，會不會太懦弱？”

　　眼淚從他眼里掉出來，砸在地上。

　　“尋遍世間，耗費數百年，我才求得時間倒轉之法。”

　　“你因靈根被害……咳咳，我就把我的……分給你。”

　　“我實在沒用，找不全你的魂魄，我也分給你……”

　　想起太痛苦的事，他說不下去了。

　　弓著身，悶聲哭了好久。

　　為了不耽誤血月時辰，哭過后他又繼續艱難畫陣。

　　淚水再度模糊視線。

　　“重來后，都不知道這世上還會不會有我。”

　　“我好想，好想再見你一面。”

　　陣法成，他把血肉模糊的祭品擺在各處陣眼。

　　一手按在生門，一手按在死門。

　　將全身靈力注入其中。

　　陣法被啟動，發出陰森詭譎的灰黃色光芒。

　　一陣強大的吸力從陣中傳出，拉扯著葉妙璇。

　　魂魄沒有反抗的能力。

　　離得又這么近，輕易就被拽過去。

　　做人的時候亂亂糟糟，做鬼的時候渾渾噩噩。

　　都挺寂寞的。

　　沒想到原來這世上，還有一個人會這么愛她。

　　意識消散前，她最后看了眼因靈力散盡而倒地的宋綏。

　　她死時不過十七八歲，他也還青澀。

　　如今他身上的清冷氣質幾乎磋磨殆盡，長開后眼眸瀲滟，長眉入鬢，妍麗帶著幾分英氣，雌雄難辨，顯出種荒蕪頹喪的美。

　　不過一切都虛有其表，多年的執念已將其折磨得不人不鬼。

　　她從他的只言片語里，拼湊出她死后他捱過的日子。

　　為她活著。

　　為了讓她活著

　　是他這輩子做過最難的事。

　　葉妙璇意識逐漸消散。

　　——宋綏，不管你有沒有來生，都別再遇見我了。

　　*

　　再睜眼，葉妙璇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頭。

　　周圍事物都比往日要高大幾分。

　　不遠處聚了一群人，空地上立著一塊白玉石頭。

　　刑堂的嚴律長老站在石頭旁，鶴發仙骨，手握靈簡不停記錄著。

　　“雜靈根，未練氣入體，不合格。”

　　“雙靈根，練氣一階，不錯。”

　　老頭報出驗靈石上的數據，不時搖頭不時點頭。

　　此景熟悉又陌生遙遠，一下子在記憶深處清晰起來。

　　——試仙大會。

　　宋綏的陣法真讓她回到了過去？

　　心情說不出的復雜。

　　不過這一次，她選擇毫不猶豫地離開。

　　有些人有些事，不想再觸碰。

　　走在記憶中的街頭小巷。

　　思緒有片刻恍然。

　　玉青宗為天下第一大宗，聲名顯赫。

　　很多人慕名前來瞻仰其風貌，帶動周邊產業不斷發展。為使知名度更高，此地界許多事物都以“玉青”二字命名，玉青鎮便是其中之一。

　　小鎮周圍群山環繞，依托玉青宗豐沛靈氣的滋養，物產豐富，人杰地靈。

　　葉妙璇的家就在鎮上。

　　她爹葉永軒年過四十，有兩位夫人。

　　一位是葉妙璇的生母，同他青梅竹馬伉儷情深；另一位是他有過救命之恩的。

　　小輩僅有她一人。

　　踏入家門，濃郁的中藥味撲面而來。

　　要不是重新活一次，她都快忘記了。前世此時她爹尚在病中，家中由母親和二夫人共同操持。

　　一想到這些，心里的愧疚更甚。

　　爹娘素來不喜與修真界有關的任何事，前世逢舉辦試仙大會，他們就千叮嚀萬囑咐過，讓葉妙璇不要去湊熱鬧。

　　是她不聽話。

　　趁家里人沒注意，溜出門。

　　不曾想看個熱鬧，自己栽了進去。

　　從此親人分別，生死不明。到最后她被師門拋棄，都沒回過家。

　　也不知是否還有家可回。

　　若不是宋綏，她可能真就消散于天地間，再難與父母續緣。

　　滿懷期待鉆入廚房。

　　母親倪念云手拿蒲扇，蹲在小灶旁扇風。她身著常服，一只素雅木釵將頭發全部挽起。

　　火光照亮她寧靜的面容，染上層溫暖的橘色。

　　“娘……”

　　鼻頭發酸，葉妙璇躊躇著不敢上前。

　　是近鄉情怯。

　　倪念云聽到動靜，抬起頭，耳垂的碧玉墜子輕輕晃動。

　　見是女兒，她眼含笑意：“怎么突然跑回來了，不是說要跟隔壁丫頭出去玩嗎？”

　　母親的關切一如從前。

　　葉妙璇實在是憋不住了，眼淚唰就冒出來。

　　她抬手抹掉，越抹越多。

　　“怎么好端端就哭了？”倪念云驚詫萬分。

　　見女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趕緊放下蒲扇，手在圍裙上摸了兩下。走過來蹲下身摟住她：“是不是被欺負了，沒事沒事，娘給你蒸雞蛋吃。”

　　她一下下撫著女兒的背。

　　那么小一個，長這么大還沒見哭得這么難過。

　　葉妙璇依偎在母親懷里。

　　嗅著她身上淡淡的香氣，整顆心終于落到了實處，情緒也在慢慢平復。

　　廚房外響起一道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姐姐，這幾天外面很熱鬧，小攤販也多，我買了糕點，還給阿璇帶了風車……”

　　那人一進門，看到母子相擁的場景，家里孩子還哭得渾身抽抽。

　　忙焦急問道：“阿璇這是怎么了？”

　　倪念云搖搖頭，給她一個安心的眼神。

　　來人立馬明白，不再多問。

　　她是葉家二夫人林曉蓉，葉妙璇一般稱她“姨娘”。

　　記憶中，林姨娘是位嬌小可人的美麗女子，氣質溫柔，說話習慣輕聲細語。

　　兩人相處起來像朋友，沒有長輩小輩間的尷尬。

　　聽到她回來，葉妙璇很高興，轉身露出一個笑：“姨娘——”

　　笑容僵在了臉上。

　　眼前的林曉蓉，跟記憶里出入太大。

　　軀體跟常人無異，卻頂著一顆毛發稀疏、皮殘肉少的頭骨。眼眶凹陷，不見眼珠。

　　見她不哭了，它兩排半暴露在空氣中的牙咧開一條縫，口中發出與外表不符的動聽聲音：“阿璇，快看姨娘給你帶了風車。”

　　聽得葉妙璇渾身激靈。

　　半人半妖。

　　一時認不出是什么品種。

　　林曉蓉從手中菜籃子里取出小風車，款款走來。它伸手遞出，飄來胭脂的香風和腐爛的臭氣。

　　葉妙璇憋住氣，下意識躲開。

　　那只手在半空中一頓。

　　風車慢慢打轉。

　　葉妙璇意識到自己的行為非常不妥，忙接過風車。

　　風車由藍黃兩種顏色的紙做成，輕輕一吹就能呼呼轉動。

　　林曉蓉貼了過來：“怎么樣，有意思吧？”

　　兩個空洞的眼眶，死死對著她。

　　葉妙璇的眼睛都快長到風車上去了，低頭吹著玩。好像根本沒注意到近在咫尺的鬼臉。

　　林曉蓉稍稍安心，移開臉：“去外面玩吧。”

　　“好。”

　　葉妙璇拿著風車往外跑。

　　一直跑，跑到院子里，跑出家門，走到街上。

　　風車上還殘留一絲陰森鬼氣。

　　林曉蓉有問題。

　　她的眼睛也有問題。

　　掃視四周。

　　暗處有不明陰影在蠕動。是一些在人間游蕩的孤魂，環伺而動。

　　葉妙璇又低頭假裝在玩風車，慢慢離開林曉蓉的監視范圍。

　　她在街上邊晃悠邊思考。

　　林曉蓉一直都是妖嗎？

　　關于家人的記憶實在太少，她沒法分辨。

　　只記得她這個姨娘一直無所出，待她如親生女兒，將母親對子女的愛都傾注給了她。

　　這些年家宅相安無事。

　　如果是只好妖，不如就算了吧。

　　做家人太久，情分早算不清楚，她不想無端制造殺孽。

　　可她若不是妖，而是被妖附身了呢？

　　細細回想，她爹葉永軒已生病好幾個月。

　　此事恐怕沒那么簡單。

　　該怎么辦呢……正想著，迎面撞上了人。

　　她光顧著低頭走路，被撞的人也沒防備，兩人一塊倒在地上。

　　“好痛。”

　　在底下當肉墊的人嘟囔道。

　　葉妙璇趕緊爬起來：“抱歉抱歉！是我走路沒注意！實在抱歉！”

　　看清眼前的人后，她愣在原地。

　　他看上去十一二歲的年紀。眉眼如畫，眉心一點赤紅。膚白如玉，在陽光下好似發著光。

　　這張臉，她實在是太眼熟了。

　　不會這么巧吧……

　　“哎呀哎呀~怎么還看對眼了。”

　　旁邊一位白衣素袍的年長男子調侃著，伸手將兩個孩子從地上拉起來。

　　葉妙璇的注意力全在小少年身上。

　　他穿著富貴。

　　腰間掛一金色鈴鐺。

　　拍打身上灰塵時，鈴鐺一晃一晃的，沒有發出聲響。

　　細看才發現沒有鈴舌。

　　年長男子查看完葉妙璇的情況，轉身問：“可有哪里受傷？”

　　少年不理他，一遍遍調整衣領、袖箍和身上其他東西，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年長男子嘆了口氣，像是早就習慣他的反應，用凈塵訣幫忙打理。

　　眉心朱砂，腰間安魂鈴……全是穩定魂魄的東西。

　　心里的答案呼之欲出。

　　“實在不好意思，我家孩子性子比較古怪。“年長男子注意到她的視線，無奈笑了笑。

　　許是她投在身上的目光太過強烈。

　　少年停下所有動作。

　　望過來。

　　他長著一雙漂亮深邃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