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陽是凌嫣撿回來的,這么說一點都不為過。
那是凌嫣來M市的第二年,被失眠和惡夢糾纏得形容憔悴,像一朵缺水的花,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枯萎。
她害怕黑夜,太陽一落山就陷入焦慮中,總是莫名其妙地害怕,害怕失眠,越害怕越睡不著,睡著了也害怕,被光怪陸離的夢魘住,倉皇失措尋不著一個出路,周而復始,筋疲力盡。
夜漫長得仿佛沒有盡頭,大多數時候她躺在床上靜靜地看著窗外的天空漸漸泛起魚肚白,混沌的光線就如她混沌的思維一樣,疲憊得無以復加,心底時常會莫名地冒出一個令她直冒冷汗的念頭:如果現在從十樓跳下去,是不是一切痛苦都了結了……
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具僵尸,躺在棺材里,在無人注意的角落里一點點發霉腐爛。
那也是一個有些晦暗的夜晚,冷風蕭瑟,低垂的夜幕中沒有一顆星子,而濃重暮色籠罩下的城市卻一如繼往地繁華著,真像一個醒不過來的夢,在這個夢里什么都是被放大了的,寂寞,寒冷,欲望……帶著一種迷離的光彩。
那天,凌嫣上完培訓班的最后一節課,送走了學生,收拾好教案,準備第二天就把鑰匙交上去和領導請辭。
活著都快難以為繼了,更何況工作。
關了燈,正要推門的時候赫然發現教室角落里還有一個人,黑影晃動,宛若鬼魅。
她只覺得一陣頭皮發麻,身上所有的毛孔都炸開了,一只手迅速開燈的同時,另一只也探進包里緊緊握住了藏在里面的傘兵刀。
男孩其實并不是有意嚇他,只是他太安靜了,清瘦單薄的身形又實在缺少存在感,本來正在那里伏案疾書,突然眼前一黑,下意識地抬起頭而已。
注意到她驚魂未定的目光,他立刻不好意思地站了起來,做錯事了一般,小心翼翼地說:“對不起……”
她只是死死盯著他,半天沒反應。
他不禁微微一怔,似乎更無措了,猶豫了一下,有些難以啟齒地問:“老師……我今晚能在這住嗎?”
凌嫣終于意識到眼前人只是一個人畜無害的小男孩,緊繃的弦方才緩緩松開,終于長長吁出一口氣來,放松的同時才發覺手微微有些抖。
她默不作聲地望著他,那意思是,你什么情況?大晚上的不回家,在這里嚇唬人。
那個男孩就是蕭陽,當時在M市實驗中學讀高一。
在蕭陽簡短的敘述中,凌嫣對他的情況有了基本了解,不禁嘆了口氣。
蕭陽的家庭很困難,他的媽媽在一家連鎖酒店做客房服務員,干24小時休24小時,升高中后,因為微薄的工資難以負擔孩子越來越貴的補課費,就想著讓蕭陽住校,自己住員工宿舍,把自家老舊小區唯一棲身的兩居室出租出去,多一項經濟來源,生活也不致于那么拮據。
不曾想房子租出去了,學校宿舍卻因為申請的人太多,遲遲沒有位置,所以開學這三個月來,蕭陽一直住在母親酒店的儲物間,好在他幾乎全天都在學校,只晚上回去睡個覺,假期就回外婆家,酒店管理人員同她母親關系還不錯,而且他也沒打算長久居住,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平時倒也相安無事,可是明天是期中考試,最近酒店生意很好,儲物間緊臨著洗衣房,洗衣機和烘干機日夜不停旋轉,噪音大得根本沒辦法溫習功客,所以有了今天的不情之請。
凌嫣想了想,問他:“那你爸爸呢?他不在本市?”
蕭陽一下子沉默了,好半天才小聲說:“我小學時他們就離婚了,后來聽說去外地和人合伙做生意,我已經三年沒見到他了……”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窗外的夜已經很深了,風聲漸緊,不遠處大廈霓虹閃爍,交錯的光影透過玻璃在空蕩蕩的教室里流連,繁華的城市夜晚與眼前這男孩的卑微和窘迫形成鮮明的對比。
凌嫣動了惻隱之心,生了同病相憐之感,某種程度上,她自己其實也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蕭陽是物質上的,她是精神上的。
只不過培訓班有規定,不讓留宿,她最終把蕭陽帶回了自己位于河畔花園三室一廳的家。
房子是她在國外的父母全款為她買的,平時除了定期來打掃的鐘點工,幾乎只有凌嫣一個人。
她將蕭陽安置在書房,調好燈光,告訴他實在累了可以把沙發放平躺著睡一會兒,又帶他去盥洗室,取出備用的牙刷和毛巾,簡要叮囑一番熱水器的使用方法,有些遺憾地說:“可惜我家里沒男人,沒有換洗衣服給你,你就將就一晚吧。”
男孩一直默默地跟在她身邊,像一只乖順可憐的小狗。
凌嫣笑著拍了拍他的肩,溫和的語氣中帶著一點戲謔:“放松一點,別害怕,老師不吃小男孩。”
蕭陽的臉登時紅了,他的皮膚白凈清透,紅暈順著脖子一直漫延到耳根,那一對肉乎乎的小耳朵,也粉里透著紅,在燈光下更顯得盈潤而飽滿,讓人忍不住想起某種溫暖的小動物,想給他順順毛。
他低低說了聲:“謝謝老師!”耳朵卻更紅了。
凌嫣把自己的零食筐取來放到他面前,還算滿意地點點頭說:“真想感謝,就明天考出一個好成績來給我看看,也不枉你叫我一聲老師。”
說完,她打了一大大的哈欠,一臉倦容地說:“剩下時間你自便吧,我去睡了。”
然后便趿著拖鞋回到自己的房間洗瀨上床,繼續和夢魔做斗爭去了。
她當然沒有睡著,蕭陽很安靜,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響,可是門縫下隱隱透出的微光卻提醒她,今晚這個房間里還有另一個人存在,一個小小少年,毛都沒長全,算不得男人,干凈得像一張白紙,對她這個女人沒有任何來自性別上的壓迫感,房子里卻因為他的存在,一貫冷清的空氣仿佛多了點人氣,令她那一到夜晚便天馬行空的紊亂思緒也有所收斂。
窗外的夜依舊漫長得像一場沒有盡頭的旅行,微光中她注意到窗臺的角落里似乎有一只的蜘蛛正在那里結網,小小的身體在暗夜里蠕動著爬上爬下,緩慢而又艱難,其中還掉下去兩次,但是不一會兒,又悄悄地爬了上來。
凌嫣漸漸地看出神,朝生暮死的小生物活得那么艱難卻仍然沒有放棄努力,她一時心有所動,思緒就這樣慢慢放空,不知不覺竟然進入了夢鄉。
甜黑的一覺令她足足睡了史無前例的九個小時,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她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有種重回人間的感覺。
蕭陽已經去上學了,什么時候走的她竟沒有一點察覺,廚房的餐桌上擺著尚存余溫的早餐:一碗白粥,兩個雞蛋,還有一盤涼拌胡蘿卜和土豆絲。旁邊留著一張字條:謝謝老師!我上學走了,你記得吃早餐,土豆有不少都生芽了,我拿去丟掉了……
窗外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舒醒過來的城市在藍天下發著微光,喧囂自遠處傳來,像起伏的海潮,陽光靜靜地流瀉在窗臺上,那盆面黃肌瘦的水培綠蘿不知什么時候被人擇去黃葉,換上清水,綠得神清氣爽。
凌嫣默默地喝了一口白粥,決定今天還是不辭職了,曾經有個人對她說過,當你覺得生活艱難不知何去何從時,就什么都不要想,咬著牙再堅持向前走一程,說不定就是枊暗花明呢。
雖然說這話的那個人早已經不在了,可是那話語中的力量卻以某種方式留在了她的身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