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曹雪芹借“通靈”之說,撰寫了《石頭記》一書。書中,那石頭本是經女媧煅煉用來補天的,不料女媧補好天之后,僅剩它一塊未用上,故常自怨自嘆。一日,因機緣降臨,石頭聽見一僧一道談論人世間的榮華富貴,不禁心動,欲去富貴場、溫柔鄉享受一番。經向僧道再三央求,它方才如愿以償。
之后,石頭鐫寫下生平親歷之事,最終體會到當日僧道所說的一番話:“紅塵中倒是有些樂趣之事,但無常,時時會樂極悲生,人非物換,到頭終究夢一場,萬境歸空。”
可是,不知歲月又歷經了幾重滄海桑田。一日,那一僧一道又遠遠地來到大荒山青埂峰下,依舊說說笑笑,開口便談論當下人世間的變化,說些裙釵不必待在閨閣之內,可與男子共讀同工之類的話。
這石頭聽了,又情不自禁地生出再入人世的念頭。于是向僧道二人作揖,說:“大師,弟子這廂問好了。當初幸得二位恩師的提攜,弟子才榮入人世了卻心愿,并且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體會到了辛酸之淚。今日聽見仙師之言,重返紅塵之心又熾熱,心想:‘此次再入人世,絕不去富貴之家專享榮華,只投胎寒門致力讀書,拋卻前世風花雪月之癡情,求取大丈夫仕途以立身揚名、彌補前世無材補天之憾。’還望二位恩師成全。”
僧道相視一笑,明白此石心有不甘。道人說:“既如此,便攜你重入人世。只是此回不再施法助你變石質為靈玉,且下世之后你將無法重歸青埂峰下,只肉體凡胎終灰飛煙滅了。”
石頭聽了,反倒又是喜不能禁,說道:“無礙。只是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不曉得是哪個地方?恩師能否明示?”僧道不說話,一齊憨笑,又將它袖入了,飄然而去。
當日土陷地拱,便成山勢,群峰如華瓣。因佛者棄帝位而修道久居此山,眾人有感于他,遂取其精神,一并山貌稱此山為蓮花山,稱此處城池為蓮花城。
蓮花城內也有一條十里街,街上有個仁清巷,巷內深處有一家小酒肆,人稱“白家飯店”,日日生意興隆,夜夜燈光倒映美酒。一日夜里,一僧一道遠遠而來,僧人癩頭赤腳,道人跛腿蓬頭。他二人揮霍談笑,于巷口內一棵蒼虬大槐樹下席地而坐。
不多時,便見行人三五成群,酒氣熏天、高談嬉笑地陸陸續續走出深巷,打樹下過。只聽見走在最后的一男一女,悄言私語。女人問:“這家飯店連個招牌都沒有,位置又偏,燒的不過是家常菜,味道也一般,生意怎么還這樣好?”
男人說:“你不知道,這個飯店老板的大舅哥是我們行業里的大領導,權力大,我們做項目的,特別是有特護資質的公司,來這里吃飯就是沖著他的。現在,大家都知道這飯店是他妹妹開的,都來照顧她家生意。”說罷,那男人又借著酒勁,反背著手,一面搖頭晃腦地走,一面捏嗓學京劇腔唱:“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皆文章。書上所言極是!我等便是這世上的人材!”唱罷,男女二人開顏大笑,漸走漸消失于黑夜之中。
僧道二人聽罷,相視一笑又搖了搖頭。這時,巷外墻根處忽地傳來一陣淫言浪語。只聽得一男子說:“我來親親,想我了吧!”一女子咯咯嬌笑,說:“是你想我了吧!”男子說:“我一天到晚都在想你,想你穿著開檔褲,天天在我辦公室里。”女子“啊呀”一聲說:“那你想辦法把我提上去不就行了。”男子粗聲粗氣地說:“我已經給人家打招呼了,下個月你就會被提拔,很快可以走馬上任了。乖乖,下個月太慢了,我現在就提拔、提拔你。”
僧道聽到此處,不由得口語“罪過罪過!”起身拂袖而去。僧人說:“那蠢物已入世多年了,今生算是了了前世之緣。歷歷如何?你我不妨觀看一番。”一面念念有詞,揮手劃一個圓圈,一段紅塵敷演而出。他二人且行且看。
觀罷,道人說:“凡心所向,皆是虛妄。他此番經歷又會被誰參悟了去?”
僧人說:“緣起緣滅。想那《石頭記》傳世至今,閱者無數,其中必存一位有心者將頑石的前世與今生一齊悟了去,且又將它今生所歷傳世。”說罷,僧道二人隱身不見了蹤影。
各位讀者,故事起始已交代清楚,那就將僧道剛才所看從頭慢慢看起:
開天辟地之后,蓮花城西北方向不足百里處有個啟夢鄉,地圖并未勾繪,是個窮鄉僻壤之地。于其內遠遠望去,群山起伏環繞。鄉里幾個小村子隱隱散落青山之中,山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說來也怪。這山中林木除了松樹便是翠竹,惟獨一處山下有株百年梧桐,傍村口長成。先時,村里有位退隱尚書,得見此樹,驚其軀干遭雷電劈大半而不死,又想到“鳳棲梧桐,與彼朝陽。”便命此村為鳳凰村了。
鳳凰村中的男人皆是莊稼漢,惟有一位不以耕種為業。此人姓名賈誠,自小在鄉間流浪,吃百家飯長大。那年蓮花城招收清掃修補馬路的工人,眾人皆不看好這等差事。有鄉鄰見他到處幫襯,孤身一人,便攛掇他去做養路人。經眾人一致慫恿,賈誠便去了,從此端上了公家的飯碗。后又經人牽線,入贅李家,作了李民勤的上門女婿。那李民勤一生僅育兩女。當初,他欲為大女招婿上門,怎奈事有變化,最終卻替小女將賈誠招了來。成婚之后,賈誠日日去上班,月月向生產隊以薪抵工分。而家中農務諸事則由岳父與妻子打理,直至大集體解散,責任田包產到戶。因他從小無拘無束慣了,性情已成懶散,使錢又不算計,更好外面游耍,故除有家人特別交待之事,否則他一概不管不問。李民勤心生悔意,可為時已晚。莊稼人家講究勤勞節儉,恨不得事不離手,一分錢作兩分用,故此李家人望到賈誠這般德性,皆看不慣,時常拿話勸說他,可他哪里聽得進去。素日里他又曲意奉迎,看人臉色行事吃飯,如今見彼此在一個鍋里吃飯已成一家人了,便無所顧忌暴露性子,隨和老好之態蕩然無存。那爭吵打鬧成了李家的家常便飯,淪為村里人的談資笑料。
話說這日黃昏,天已擦黑,賈誠騎著半舊自行車慢悠悠地進了村子。偏巧村頭周仕飛家里正設酒答謝幫忙砍樹的村鄰鄉舍。那周仕飛扭頭朝屋外望了一眼,不期就見他打門口過。他二人目光碰個正著。周仕飛放下酒杯,一面起身招招手,一面客氣地喊:“下班了,來來來,進來喝杯酒,正好家里砍了樹,煨酒喊人吃飯,菜和酒也才剛上桌子,也還沒吃什么。”說著人已走到他近前。
賈誠見喊,忙捏剎停車,兩腳撐地,堆笑說:“不了,我要家去,家里恐怕還有些小事。”
周仕飛知他一貫好酒喜熱鬧,且自家又在請客,多一人陪酒也就是多一雙碗筷而已,便又笑勸:“你看看這天快黑了,你都下班家來了,家里還能有莫事。就是有莫小事,他們會做的,不會等你家去再做的。今晚你就放下心不要管許多了,到家里去喝杯酒吧,大家一正談談白。”賈誠見盛情難卻,在座眾人又皆放下杯筷望著他,自覺磨不開面子,便眉開眼笑著將永久牌自行車推至周仕飛屋檐下,與眾人吃喝一處去了。
一番天南地北閑扯雜談之后,夜已漸深,大家方才各自歸離。那賈誠有了醉意,一路擤了幾回鼻涕,手在褲上拭了幾拭,踉踉蹌蹌地向家走去。到了家門口,他先推了推大門,見門緊閉,便舉拳捶門,一面喊“開門!開門!我家來了!”。喊了幾嗓卻未聽見有人應答,便又用力推搡大門。頓時,那兩扇木板門與門上的一對老式鐵門環“咯吱咣當……”作響,十分刺耳。
彼時,李家人已入睡。那李芝媛睡意正酣,忽被一陣搡門聲驚醒,氣不打一處來,有心不去開門,又想到“我不起來哪個起來?”只得硬著頭皮起床。這李芝媛是李民勤的小女。婚后跟賈誠生下兩男,后又養了一女。因生活繁重身體精瘦,一眼望去猶如一根老式木筷。她素來對賈誠心存不滿,至今不忘初次見到他的樣子——個子不高,發似草窩邋里邋遢;衣著破舊,臟得似打了薄蠟,便不愿與他攜手終生。可她父親定要招婿上門,而一般人家若未到窮困潦倒地步,是不愿自家兒子入贅他家的。對此,她父親心知肚明。因此,當有人在她父親跟前介紹賈誠時,她父親便做主一口應允,認定賈誠是不二人選——無父無母,五官倒還周正。于是她奉命與賈誠完婚,圓了父親夙愿。可成婚之后,賈誠依舊秉性難移,這李芝媛對他的不滿則與日俱增了。
李芝媛猜賈誠是喝酒歸來,十分惱火,心想:“我要是嫁到婆家,這家就是你家,我沒事做才起來呢!管你姆媽開不開門!”一面伸手拉了拴在床頭的電燈線。
昏暗光線下,李芝媛下了床腳踏,去堂屋拉門閂,一面沒好氣地責怪:“做莫事要搞到深更半夜?你害姆媽開門摔了跤斷了胳膊,現在又想要害我啊!下回你不要家來!我不開門!”。賈誠喘著粗氣不作聲,徑直來到房間,一屁股坐在床上,斜躺下去,用腳后跟互蹭,脫了滿是塵土的黑色新皮鞋,蜷收雙腿又一個翻身,床里頭睡了。
李芝媛上了閂,回到房間。見他睡下,恨得牙癢癢,開口罵:“喝!天天喝!喝著死去!大半夜的,老是這個樣子。人家在外頭喝了酒,還曉的洗洗睡覺。你倒好,喝了死人水就不顧邋遢,不脫衣裳倒床就睡!人家曉的喝酒,也曉的做家里頭的事情,你呢?”她罵著,那賈誠素日的不好,又被她牽五掛四勾起,心想別人家的男人疼老婆又勤快,一門心思顧家,能挑家里的頂梁。可自家男人是個甩手掌柜,看似有實則無。因此,她越想越氣,越氣越恨——為何出嫁之女不是自己。于是喋喋不休數落,要他起來洗澡。
那賈誠才在外頭喝得高興,不想到家竟遭婆娘劈頭蓋臉一通罵,頓時火冒三丈,咬牙切齒地罵了一聲“國罵”,又低聲怒吼:“喝個酒哪不能喝嗎?你想怎么樣?在外頭喝個酒就被罵成這樣,這個日子怎么過!”隨即把那鄉野的臟言穢語一迭聲地罵開,又出手毆打李芝媛。
彼時,家里人皆被吵醒。那李民勤三步作兩步來到小女房內。只見女兒女婿撕扯一處,卻是女兒被打,又疼又氣,上前一把拉住賈誠,狠狠責罵他:“你哪里像個男人,拳手不放在田間地頭,倒是落在自家老婆的身上!隔三岔五喝了酒就這樣吵鬧,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李芝媛之母佟香蓮搖搖地來了。她原是童養媳出身,后因廢除童養媳制度之故嫁入李家。當時李家僅父子二人。那李家老爹爹素來容不得婦人一旁說話,況且她又不曾為李家生下一男,故她一度遭受他的嫌棄與打罵。好在李民勤顧及夫妻之情,屢次以自身接住老父親的打砸。逐漸地,老爹爹明白過來兒子的一番苦心,便不再打罵兒媳,卻不喜她擅自說話。如今老爹爹已亡故幾年了,她這才有了話語權。眼下,當她看到房間里的這一幕,不由得從鼻子里發出長長的一聲“嗯”嘆,在一旁嘰嘰咕咕責怪賈誠耍酒瘋。
賈誠一見這陣勢,愈加冒火,心想:“才有人在我跟前說你砍了幾棵大樹賣了,你告訴皆不告訴我一聲。你是把大樹砍了賣了,可山上的小樹一下子是長不大的。等以后臨到自己是一家之主的時候,山頭上就沒一棵像樣的大樹了,村上人會怎么看我,怎么講我,我哪有一點點面子!”想到此,便把怨氣全撒在李芝媛身上,掙脫李民勤下了床,掄拳又打她。李民勤見他這般放肆,氣急敗壞中也失去理智,跟賈誠扭打在一起,似一山兩虎斗。佟香蓮母女驚住了,一時間手足無措了。
正在這時,賈誠的兒子賈世玉走上前,猛地拽住他胳膊,使勁往旁側一拉,又順手往旁側一推。那賈誠欲掙脫兒子的拉拽,卻不能夠,因此挨了岳父一耳光,當即惱羞成怒,發瘋地端起房內的獵槍,將槍口抵在兒子胸口上,欲扣動扳機。頓時,李家人嚇得魂不附體,又驚慌無措,生怕他開槍,射出鐵沙子。
那佟香蓮見孫子命懸一線,又不敢上前阻止,只得苦苦哀求賈誠,一迭聲哭道:“伢呀,不能開槍!不能開槍噯!我求你了!我求你了!皆是我的錯!我的錯!……”
一聲接一聲的哀求哭泣令賈誠淚蓄眼眶,他見兒子驚恐萬分,胸中一陣酸楚,心想:“我可憐你跟我姓賈,得不到待見,所以一直對你格外疼愛和看重。想不到今朝晚上你竟然拉反架!沒意思,沒意思。”想罷,賈誠放下用以打麂子野豬的獵槍,滄然離家而去。
原來,這賈世玉是家中老二,出生起便隨了父姓。當年,李芝媛身懷六甲從田間地頭歸來,身倦睡去。忽見自己正在羊腸小道上,迎面走來兩位古怪人:一個癩頭赤腳僧人,另一個跛腿蓬頭道人,緊盯她不放,嚇得她慌忙側身讓路。他二人且行且談論。
僧人說:“前世蠢物幻化成通靈寶玉,人銜之出世。今生他愿投胎寒門,了卻功名與姻緣之憾。當下我變他為一粒黑痣,隱于濃眉之中。至于其她業障人等是否下世再走一遭,自便吧。”
道人說:“眉目之間,任他去體會萬萬人之上、萬萬人之中、萬萬人之下的易代同人、易地同事之相容搏擊。”李芝媛不敢挪步,原地目送他二人離去。
哪知僧人突然轉身,揚手將一塊巨石拋向她。道人一旁高聲說:“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驚得她魂不附體,雙腿似灌鉛舉步無力,不由得喊叫起來,便從夢中醒來,身下羊水流淌而出。不多時,賈世玉出世了。
小時候,賈世玉與村野孩童無異,捉泥鰍、抓河魚、采野果、放耕牛。不同之處是自出生便陷入父親與祖父、父親與母親的矛盾之中。那李民勤一生膝下無男兒,常引以為憾,又倍覺在村人跟前矮了三分,被人恥笑了去。因此,當李芝媛頭胎生下男嬰時,他既樂不可支又揚眉吐氣,抱起襁褓中剛出世的男嬰看了又看、笑了又笑,心想:“從今往后,我李家后繼有人了!”自此,他對長孫格外疼愛,喜形于色。李芝媛對長子也是格外溺愛,有求必應。兩三年之后,臨到賈世玉出生,李民勤已沒了初時的激動。俗話說“物以稀為貴”,有了,便也平常起來。雖喻之不切,情理基本相同。再者李芝媛動輒說一些“你養你姓賈的兒子去。”之類的話語。自然,賈誠心生不悅,認為岳父寵溺李姓長孫,卻不把賈姓孫子放在眼內。又加上同村人煽風點火,在他跟前說些“你說話又不作數”的話,便針鋒相對,無事便攜小兒到處閑逛,不過問家里的事情,以示對賈姓兒子的關愛與對岳父的不滿。卻不曾料到,李芝媛果真就他之行為,怨恨父母為何不嫁了自己,倒叫她費盡心思支撐門戶。倘若嫁了出去,家中一切會由公婆與丈夫盡心打理,自己無需苦做農事了。因她不滿父親安排的姻緣,又恨未遇良人,故此她心中郁結了一段怨氣,總不能釋懷,與賈誠不是今日為此爭吵,就是明日為那打鬧。
這賈世玉漸漸長大,以此為羞恥,常沉默寡言,心思獨重。不料,今日家里又吵鬧起來,將他吵醒。他恨恨地側耳聽著東頭房中的動靜,不久便感到不妙,忙跳下床,疾步跨入父母房內。只見父親竟然對祖父動起手,氣急之中便推了父親一把。
家人見賈誠離家,不便攔住他,只能沉悶中各自回房。那李芝媛也含淚睡去。次日一早,賈世玉攜瓶裝腌菜去了學校。此時他正讀初中,平日寄住校內,每隔一星期回家取腌白菜、腌蘿卜,如此解決每日的吃菜問題。這次他因菜瓶摔碎提前回家補充腌菜。李家父女似無事發生,吃罷早飯去地里收割油菜了。
這一日,佟香蓮在家中收拾碗筷,將吃剩的米飯盛入白鐵鍋中,再放進火桶中捂著。又用洗碗、洗鍋水與菜葉就米湯燒了一鍋豬食,又洗了灶臺抹布,掛在檐下竹竿上晾曬。那幾塊抹布雞零狗碎又牽掛多長,有從紗線衣上剪的,有從綠球衫上剪的,也有從紅滌綸褂子上剪的。
就在那時,她聽見身后大女喊了一聲“姆媽!”轉身一看,果真是她,人已走到她跟前。這大女姓名李芝鳳,嬌小身材,白凈鵝蛋臉,短發大卷,身著素花綿綢。她人雖至中年,卻自有一番城里人整潔講究的風貌。
原來,當年啟紅鄉各村應鄉里號召,組織村民演唱地方黃梅戲以鬧新春。一時間,小村子挨個喧鬧起來,吹拉彈唱、人歡馬叫。其中王家村有個叫王永貴的小伙,隨臨時戲班走村串戶、搭臺唱戲。當時鳳凰村也有姑娘加入活動,搬桌椅抬鑼鼓聽《對花》,李芝鳳也在其間。如此機緣下,她被他一眼看中。不多日,王永貴求父母請媒婆提了半斤紅糖上門提親。那李民勤要為大女招親,不肯答應。而王家又不愿兒子入贅李家。兩家僵持不下了數月。偏這時,王永貴應征成功,不日將參軍去了。這王家急了,擔心兒子退伍歸來,姻緣會因年齡偏大而耽誤了,便讓媒人傳話催婚。李民勤先是不愿,后經不住王永貴一日親自登門幾次,私下又約見女兒。而女兒正值情竇初開,心早已暗屬,非他莫嫁,又在她母親跟前頻露出嫁之意。如此里外一糾纏,李民勤想到自己還有一女,便松了口,應下王家。因倉促,李家來不及置辦嫁妝,便將她匆匆嫁出門去。數年之后,李家陸續為她置辦了家具,一應俱全,皆是在家里請木匠打制。等到油漆干透,再拉至啟紅鄉車站,搬抬到客車頂蓬貨架上,直達蓮花城。因李芝鳳事先向班線司機打過招呼,故娘家捎來物品十分便利。這是后話暫不提。完婚后第二日,王永貴舍李芝鳳入征而去。在王家,王永貴是幺兒,上有哥哥四個,皆已成家。臨到李芝鳳嫁進門,王家父母本不愿分家讓她獨過,怎奈眾兒媳心生不滿。結婚滿月后,只好叫她另開灶臺單過。那李芝鳳雖是大女,但未嫁時也被父親視為掌上明珠。如今猛地一人獨自過活,不免透出不適與弱勢。眾妯娌見她孤身,皆趁機恃強欺弱,經常順走她家屋后的柴禾。她又說不過她們,只能吞下啞巴苦,將萬般委屈化為夜深人靜之時枕上的淚珠,一為思念丈夫;二為大集體勞動所得的糧食有限,她分搶不過眾妯娌,肚腹時常挨餓。她父親得知她的處境后,自此,便不顧山高路遠,儉省自家,挑送柴禾與口糧給女兒,只期待女婿早日退伍歸來。哪知世事無常。王永貴入伍一年后竟要離棄李芝鳳,因此她哭哭啼啼地回到娘家。那李民勤豈肯善罷甘休,當即攜女兒去王家理論。王家父母怕事情鬧大,便一紙書信將兒子喚歸,這才讓他回心轉意,不久便生下一女。幾年之后,李芝鳳隨了軍,有了非農戶口,又生下一男。數年后隨丈夫轉業回至蓮花城,成為單位上的人,在當時最吃香的客運司工作,且王永貴又是人事領導,漸地自將傲驕之心端起。自從部隊回到地方后,李芝鳳逢年過節必提前去娘家婆家看望,在娘家住一宿,再去婆家。婆家和娘家之間隔著兩座大山。
李芝鳳走到母親跟前,說:“姆媽,端午節快到了,我家來看看你。”
佟香蓮笑說:“你家來了!中午了噯,我燒點給你吃吃。”她見大女回來,自是歡喜不過,忙進灶屋,用舊瓢把豬食水從鍋里打出,倒入兩個木桶內,又向桶里倒了兩小瓢糠,用小瓢攪了攪,然后揭了水缸的半邊木蓋,舀了一水瓢水,洗了鍋。這才又重舀了一水瓢水,坐了灶門口的矮木凳,抓了幾大把松針枝,點了塞入灶洞鍋底,揀了數根細柴擱在火上,小柴禾遇松毛火呼呼地燃燒起來。
李芝鳳將看節禮品全擱在母親房中后,來到灶房。只見娘家一如既往僅老母親一人在家,搖晃著瘦小身軀,腳踩著舊時包裹的三寸金蓮,忙前忙后,心里不免心疼了一陣。
不多時,佟香蓮將大碗咸油味炒米泡荷包蛋遞到李芝鳳手上,要她趁熱吃下。這時母女二人才閑下,于堂屋桌邊相對而坐。李芝鳳一面細嚼慢咽,一面輕言細語又習慣地問:“姆媽,大大呢。”
“你大大到啟紅中學送柴送米去了。”佟香蓮說道。
李芝鳳皺皺眉,說:“賈誠年紀輕輕的,怎么不喊他挑去!他伢妹上學,這種事情他不去還要大大去!”
佟香蓮抿嘴長嘆了一聲,說:“講是這么講,哪里指望得上他。他就跟像野伢一樣噯,是下班也不歸家的人。只要他喝酒家來,不發酒瘋就好得很了。”
李芝鳳問:“他又在家中吵莫事了?”
佟香蓮見她問起,便將那晚賈誠喝酒離家一事告訴了她。因素來對賈誠不滿,如今又聽到他跟父親動手,心中愈加憎惡他,自恨父親看走眼,覓得這等只傳宗接代的貨色;又憐憫父親招婿之心,年近七旬仍病中跪砍山柴。
李芝鳳又恨恨地說:“走了好,死在外面更好,反正他又不顧家,家里頭有他像沒他一樣。”
佟香蓮說:“那個時候他來我們家,一身衣裳又破又爛又臟,我們講他沒家無人管,才會那個樣子。哪曉地他有家了,還是邋遢不愛干凈,像個野伢。花錢大手大腳,從不顧家里伢妹皆在念書,皆在用錢的時候。家里頭的事他也不曉地去做,就曉地一天到晚蹲在外頭,家里頭哪看得到他人影子。可憐你妹和你大大,苦做苦省。”便又將家中難事七七八八地絮叨出來。
李芝鳳見母親哀聲嘆氣,為家操碎心,便又安慰說:“再過幾年,等伢妹們長大了,妹子就出頭了。到時候,他不走,叫伢妹把他攆走去。”隨即又轉移話題與母親聊述了一番。原來,李家的孩子皆在上學。老大李世圭隨的母姓,是家中繼承香火之人,正讀高中。因高中學校遠在他鄉,一切學校用度直接用錢去買,他又好跟城里同學玩耍,故他的花費較大。老二賈世玉和老三賈華紅在本鄉中學寄讀,一個讀初三,另一個念初一。因賈華紅是女孩,李家無所謂她的姓氏,故此也隨了賈姓。因目前家里窮困,故李民勤不時挑柴擔米送給中學,抵銷孫子孫女的飯食用度。因不能及時繳納學費,又望到家里貧窮,自己也不好讀書,賈華紅漸起輟學心思,終不念書了。這是后話。
李民勤從學校歸來,見到大女甚是高興,又見日頭不大,忙拿屋檐下的耙子去翻油菜籽,又讓她坐了門檻臺階上的方凳。李芝鳳見父親身體漸已佝僂,心中難過一陣,一面看他翻門前斗墊上的菜籽,一面聽他說話:“今年油菜長得不錯,一百斤菜籽恐怕能榨到三十二斤香油。你家里香油沒有了,就來裝新油家去。”
“上回帶家去的香油還有,暫時不要。”李芝鳳說道。
李民勤翻罷油菜,將幾個籮筐收了,又拾出幾個蛇皮袋,不日裝了菜籽好送去榨油。他一面忙,一面又將作坊榨油換油等閑事告訴女兒。
約摸下午兩點時分,李芝媛從地里種菜歸來吃午飯。她見到姐姐便知她給父母看節來了。佟香蓮揭了蓋墊,從火桶中取出米飯、老菜苔,又從碗柜端出一碟咸魚,兩碟腌菜,一家四口圍桌吃午飯。李民勤對大女說:“妹噯,我那天在村上碰到小伢班主任了,我就問他小伢成績怎么樣,他講小伢成績不錯,肯定能考上重點高中。可家里頭已經有一個念高中了,再要是他也念高中的話,那家里頭負擔兩個人真是負擔不起了噯。”
李芝鳳說:“正月我們來,永貴不是講了么,考中專,一出來就工作,一樣的。再講了,考大學出來不也就是為了一個工作。把一個人考中專走了,家里頭負擔也輕些個。”
李民勤說:“我是跟小伢講了,念個中專有個飯碗就照了。他也同意了。小賈開始還不大愿意噯,講不把小伢上高中,可惜了。”
李芝鳳“哼”了一聲,說:“可惜?他倒是不管不問,用嘴講講。”
李芝媛咽下一口飯,說:“他曉地莫事。大伢念高中,小伢也念高中,哪有許多錢供。那天他講的時候,我就問他‘錢呢?跟我姓的念書我拿錢,跟你姓的念書你拿錢,他不則聲了。’說到這里,他們又談了賈誠一回。飯后,一家人又各自忙碌。李芝鳳賓客般閑靜。
傍晚,賈誠從單位歸來,他早出晚歸,午間在單位食堂用餐。及至門口望見了她,她先他說了聲“小姨夫家來了。”
“姐姐來了。”賈誠也淡然應了一聲。他二人便無話可說了。
李芝鳳一旁冷眼打量著妹婿的一舉一動,只見他在門外掏了片刻耳朵,將掏勺里的耳屎不斷地在褲腿上拭去,內心更看低了他幾分。
一宿無話。次日,便離開娘家去往婆家了。公婆見她上門看節,自是十分高興,以兒子為傲,收下端午節禮物。
李芝鳳回到蓮花城家中,先洗漱了一番,又將晚飯等家務諸事忙了回。傍晚,李芝鳳的一雙兒女放學陸續歸來,王永貴也下班回到家里。晚飯桌上,他夫妻二人邊吃邊聊,李芝鳳便把賈誠說了說。家中人早已得知他事無數回了,自是隨了她的看法—李家遇人不淑。飯后,因念及侄兒侄女皆在念書,家中拮據,便又從自家半舊不穿的衣服里挑出五六件,下回帶給娘家人穿,恨不能他們一夜間長大成人,將賈誠攆出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