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方蹲在墻角念念有詞。那油光锃亮的腦袋隨著誦經聲左右搖晃,活似佛前搖頭的銅鈴鐺。棲霞與傅小郎對視一眼,忍笑忍得指尖發顫。
“小哥哥,他為何如此?”傅小郎問。
“他呀,心中有佛祖。”
傅小郎躊躇了一下又問:“可是我聽說,圣人不愛佛法……”
“是。”棲霞點點頭,“圣人執掌天下,號令一出,莫敢不從。可這世間除卻天子道,還有草木道、眾生道——而佛道,亦是萬千因果里的一條。”
傅小郎聞言沉思了片刻,問棲霞:“小哥哥的意思是,佛法興衰并不由天子決定,今日毀,焉知他日就不會再興呢?”
棲霞心中驚喜,這個傅小郎,當真聰明絕頂,當得起文曲星之名!
“糟了!”傅小郎突然跳起,“今日要講《尚書》,我該走了!”他慌忙抓起書囊,就要往外跑。
棲霞忙攔下這陣小旋風,指尖精準掐斷最飽滿的那枝重臺芍藥。露珠順著層疊花瓣滾落,正滴在少年掌心:“插在學堂南窗,能解春困。”她眨了眨眼,“回頭我幫你分一枝出來,你帶回家養。”
傅小郎捧著花枝,高興得臉色發紅:“我定要跟王七郎炫耀,這可是芍藥花!”
歡聲笑語中,少年兔子似地竄出門去。
傅小郎背影尚未消失,檻外忽傳來錯雜靴聲。只見李重瀾帶著一群下屬大搖大擺地走來,看這陣仗,像是出來巡市稽查的。
李重瀾依然是一襲綠袍,身高腿長,遠遠行來便聽見一陣叮叮當當。
李重瀾來到隱香閣跟前,進門時清了清嗓子,對棲霞溫聲說:“你們這鋪子,自己就開起來了,可還有好些手續沒辦呢?你們得辦……辦.……”他轉頭朝身后雜役使眼色。
“市券。”雜役小聲提醒。
“對!市券!沒有市券不能開鋪子。你們東家是誰,讓他出來一下。”
棲霞一聽,微微皺眉。市券她聽說過,凡是開鋪子的商家,都需在營業前到官府領取市券,上面記錄東家的姓名、營業地點、營業項目,加蓋官印。她們不懂這些,又一心想著開業掙錢,結果市署找上門來了。
棲霞陪著笑臉應道:“多謝李市令提醒,東家不在,我定會轉達。”
“那你可得記住,限期三日。”話說完,李重瀾卻沒有要走的意思,頓了頓,又一臉認真地說:“還有一事,我上次提過,就是我琢磨著,跟著你學讀書寫字。”
棲霞一臉茫然。
李重瀾神色有些不自在:“不瞞你說,我這官職雖說不大,可在西市署好歹也是個長官,總不能在下屬面前露怯,被他們笑話不是?我也該長進長進了。“
棲霞道:“市令想要長進自然是極好的,可為何要尋我?我不過略認得幾個字,這長安城滿腹經綸的先生可不少呢。”
李重瀾臉更紅了:“我愚鈍,先生們都不耐煩教我。你之前救過我阿弟,我看得出,你心地善良,聰明伶俐,你肯定不會笑話我。不如你先試試?我會付你束脩。”
幾頂高帽子戴下來,棲霞被捧得暈暈乎乎,再一聽“束脩”二字,眼前仿佛有無數的金葉子滾滾而來。那股愛管閑事的勁兒怎么也按捺不住,腦子一熱,就應道:“既然李市令信任我,試試便試試。”
話出口,她才反應過來,和李重瀾過從甚密,仇靈雨一定不會樂意。可這會兒也不好反悔了。
送走李重瀾,棲霞去尋仇靈雨。
仇靈雨正在品一種新茶,聽到辦手續的話,手不易察覺地一顫。她抬眼看向棲霞,眼神平靜,可棲霞仍然從她不斷閃動的羽睫上看出了她內心的緊張。
“我從家里出來,并沒有攜帶任何戶籍文書。就算有,我也不可能去自投羅網。”
棲霞輕拍她的肩膀:“別急,咱們一起想辦法。”
話音未落,仇靈雨跳起來,步搖差點戳中棲霞鼻子。
“有了!”她抓起柜臺上的鑰匙就往棲霞懷里塞,“鋪子掛你名下!我只要留著三樓的閨房藏身就成!”
棲霞胸口被鑰匙的尖利戳得發疼:“你瘋了?這樓雖是租的,但里面的家具器物可是你賣了所有的金豆子換的!”
她撫摸胸口,突然發現柜臺縫里卡著半張尋人通告——畫影圖形上的仇靈雨還梳著閨中雙螺髻。
仇靈雨臉上流露出一絲歉然,聲音悶悶的:“其實你們都看出來了,我對做生意一竅不通,也不感興趣。從小到大我只知道怎么花錢,沒學過怎么賺錢。”
棲霞有些啼笑皆非:“所以你就把這個茶肆送給我?”
“不是送,是借。”仇靈雨認真地說,“我和家里斷了關系,以后就靠這點本錢過活了,我可不能白送。等你賺了錢,要還我本金,還要給我利錢。”
聞言,棲霞心里一陣發軟,但嘴上依然不饒人:“你也知道這輩子就靠這些錢,前陣子還往死里花?不是我和大方攔著,你都把錢糟蹋完了。”
仇靈雨生來便是千金小姐,何曾有人在她面前這樣說話?女魔頭難得露出些虛弱的神色,漂亮的大眼睛漾起一層水色。
棲霞何等人也,最擅長察言觀色,之前仇靈雨警告她不得隨意窺探貴人,她便從不去揣摩。但這并不意味她看不出,仇靈雨眼淚是涌上來了,但眼圈都沒發紅呢。
“你知道鋪子開門以來每天都在虧錢嗎,我上哪里去把本金和利錢都給你掙出來?”棲霞話語如飛鏢一般扎人。
“那……你待如何?”仇靈雨可憐巴巴。
“無需借貸,這個鋪子我可以接,由我出面做東家。你依然是大股東,鋪子如果賺了錢,你按比例分紅。”
仇靈雨捂嘴笑道:“就是說,我什么都不用操心,就能躺著收錢?”
“想得美,如果鋪子虧了錢,你也要跟著賠本。”棲霞白她一眼,“另外,我有條件。”
“什么條件?”
“既然我做東家,那么茶肆的一切都由我說了算,你不得有異議,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把我和大方支使得團團轉。”
“沒問題,我還不想管這攤事呢。”仇靈雨不假思索,“我也有條件。我要擁有永居隱香閣的權利,除非我主動離開。”
“放心,你永遠是隱香閣最最尊貴的客人。”棲霞道。
仇靈雨嘴邊綻開一朵甜美的笑容:“事情解決了,這不是很容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