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雪堂書法教室
是的,如我所料,剛放假沒幾天還沒在溫暖的被窩里睡醒,我媽就開始讓我陪她例行每年的“慰問演出”。
說“慰問演出”一點也不夸張。
春節前我媽媽負責“慰問”。她會帶上黃花魚、羊肉、牛肉、獼猴桃、蘋果、香蕉……往我姥姥家搬運年貨。
我那,每年都會負責“演出”。真的是演出。小時候剛到姥姥家,總會被一堆孩子邀請一起跳皮筋、踢毽子、丟沙包、捉迷藏……
她們都極照顧我這個城市去的小丫頭。和她們一起瘋狂地玩,姥姥喊我吃飯都聽不見。
可這些都是小時候的快樂。現在那,我每次回去總是被親戚追問:“這次考試怎么樣啊?班里占多少名?年級排多少名?”
“單姍,你媽說你學美術了,畫的怎么樣?下次回來把你的畫拿回來給大家看看。”
我站在眾人間,左哼一聲,右答一句地“演出”。我的窘迫,我的難堪,我的無奈,估計還不如一條流浪狗。
我像一只陀螺,一會兒就被鞭子抽暈了,急不可耐地想逃離姥姥家。
媽媽催我幾次無果后,在客廳抱怨“這孩子,長的越大越不懂事,逢年過節的怎么就不去看看姥姥那,真是小時候白疼她。”
我爸被我媽吵的實在看不下去,出來救場。
“孩子長大了,有她自己的思想。不去就不去嗎。實在不行,我請假陪你一起去。”
為了躲避這場劫難,我情愿一個假期每天早起,冒著凜冽的寒風與鵬宇一起到雪堂書法教室上書法課。即使是我昧著良心白白浪費二老的血汗錢,我爸我媽一聽是我主動要求上進,欣然同意。
雪堂書法教室是由紅色木柵欄圍成的一個小院。位于兩條河流交接處的轉彎處。
上游的河道叫粉河,寬敞而開闊。河水很清,走在水邊,能清晰看到水草在恣意舒展。如果你有耐心蹲下來,一定能看到好多小魚苗睜著水晶一樣的圓眼睛嗖地游來,嗖地逃去。
粉河盡頭接沙河,兩條河道就像設了一個神奇的分水嶺。清澈的河水神秘地一轉彎就夾雜著大量的黃沙,一路滾滾從西向東流。一眼看去,河道上會有挖沙船孤獨地停在水中央工作。
沙河這邊的河道比粉河開闊許多,雖然河水渾濁,但這邊有一節子河道因為過分開闊鼓出一個葫蘆肚子,它幾乎就成了一個天然的游樂場。那里沒水,純凈細膩的沙子布滿整個河灘,水波紋一樣閃亮,人走在上面真的不像走在上面,而是像潛在水中的魚兒一樣游。
雪堂書法教室說是教室,實際上是一個簡約的青磚青瓦的二層私人小別墅。它像一個鐘情古風的隱士,遠離喧鬧的街道,坦然地,靜靜地立在樹林里。來到這里仿佛置身幽僻的山林,養心的天堂。
大老遠,暗香幽幽,令人神往。展眼,兩邊翠竹夾道,中間青石板鋪路,直直地通向小樓的低矮平臺下。左右兩邊院中及后院,有大株紅梅、蠟梅,含苞待放。
來這里研習書法的,都是書法的愛好者。他們來自全市各行各業,年齡跨度大,小到幾歲的孩子,年長到退休的老人。
我們腳踩木板樓梯來到二樓的教室。幾年前,鵬宇就是這里的學生了。
雪堂書法教室的老師姓顧,是一個年近古稀的老人,滿頭銀發,身穿中式對襟灰色長褂,干凈而整齊。
鵬宇說,蘇東坡是顧老師心中的偶像。他每天和學生一樣,一遍遍臨摹蘇軾的作品。通過臨摹這些優美的書法線條,可以與自己的偶像進行心靈對話,他很享受這樣的生活。
窗下幾張桌上鋪著紙、臨帖,設著硯臺,硯臺旁一個古香古色的竹筒里林立著大中小號各式毛筆。
室外,冷風搖曳著梅梢,把影子投射在窗格上,梅影斑駁,亦真亦幻。
室內,光線柔和,溫暖如春,西墻上掛著王老師臨摹的《寒食貼》,前設大案,案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這堂課就是臨摹蘇東坡的《黃州寒食貼》。
幾個學生端坐書桌前臨字帖,平靜似水,臨摹到滿意處,嘴角猶如掛一縷室外的臘梅花香。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很難相信喧鬧的沅河都市能有這么一方凈土,這么一群可愛的學生,還有孔圣人一樣的師者。他們不與世人一樣水波逐流,把這里當成自己的桃花源,靜靜的,守望自己心靈的寧靜。
不知什么時候,王老師悄然至我的桌前,我寫了幾筆的字停了下來。抬頭拘謹地看向這位老人。
顧老師面容安靜、祥和,臉上掛著歲月的褶皺。褶皺寫在他的臉上一點也不多余,仿佛沒有這些歲月的印記,就不足以表明這位老人豐富的閱歷與淵博的知識儲備。
“孩子,寫字時,盡量不要停下來。如果不連續的話,寫字時候的心情就會中斷。”
他指著字帖,繼續娓娓道來“你看,字與字的起伏、連筆,虛實,千變萬化。在我看來,書法是內心的畫像。它能體現書者的復雜情緒。人的情緒會隨著環境變化而起落,這些都可以通過運筆的力度、線條的輕重緩急準確地表達……當然,當你寫的多了,慢慢地也會有自己的理解……”
在這個顧老師之前,我從沒見過這么平和的老師,這樣的課堂。實在是匆匆城市中,焦灼的學生遇到的最最不可思議的存在。
這里的平靜讓心靈有所依靠,直達靈魂的最深處,讓人沒法不感覺幸福。每一次運筆溢出的墨香一波一波地聚攏、渙散。這里有的是喜歡,是興趣的使然,是老師的引領,學生的自覺研習。
“孩子,你的心情不安,你看你寫的筆畫飄忽不定,沒有一個中心,你的心是懸在空中的,如果你心不定,不能融入書法中,你是寫不好字的,既然今天你來了,就把心放在這個屋里,不急著寫,先想想在拿筆。”
顧老師走了。
我望著窗外靜靜思索自己這么多年對待學習的態度。
就像老師說的一樣,我焦急,急自己做不完今天的作業,明天的作業又布置下來。我像任務一樣去完成它們,很少停下來思考。
書法課結束,我和鵬宇在小院周圍漫步,享受這里寧靜的藍天,空氣中梅花的幽香。
“你們班有個女生也在這里跟顧老師學書法,昨天我好像還看見了她。”
“我們班的,誰呀?”
“和你長的很像,但性格一看就不一樣,字寫的很不錯……”
鵬宇話未說完,我倆背后一聲哈哈大笑“同學,說我那。”楊柳青像個幽靈一樣竄了出來。原來,她早就看見我倆在前面走,鬼鬼祟祟地跟蹤。
鵬宇一臉地尷尬,像被人一下子抓了包。
楊柳青一點也不見外,好像遇見了華山論劍的武林高手(鵬宇有一手的好字,在雪堂書法教室人人皆知),提議要和鵬宇切磋書法技藝“反正回家這么早也沒意思,我們一起找個小館子邊吃邊聊。”她一邊說,一邊熱情洋溢地擠在中間。
好吧,這么快就成了我們了。我算是看出來了,我與她這種脆弱的友情,在楊柳青看到帥哥的那一刻親近遠疏,日月可鑒。
但我不得不承認她是一個談起書法能發光的女孩。這一刻我從新審視這個同桌。以前,覺得在五班我倆是一類人。所有關于“優秀、良好、名列前茅”這些高級的詞語跟我倆無關。現在只能說這些詞跟我無關。
就這樣,我在書法課堂和楊柳青、鵬宇度過了一整個寒假,我們花光了所有的壓歲錢,我和楊柳青臉都圓了一圈。
我倆發誓,開學前兩天一定開始減肥。
可說來奇怪,明明是我們三人一起胡吃海喝,為什么只有我倆長肉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