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街市
“夫人,”梅香五官都皺起,“您也該管管了!”
蘇羨思緒被拉回,看著眼前的梅香只笑笑,捏了一把她的臉蛋。
“哎呦——夫人,疼疼疼!”
梅香齜牙咧嘴,揉了兩下被蘇羨捏過的地方。她十一二歲的年紀,身形有些清瘦,可臉上卻肉嘟嘟的,一雙杏眼極為明亮,眼尾微微上翹,藏著幾分狡黠。
她是蘇老爺給帶來的陪嫁丫鬟,也是影刃閣的人。
“梅香,去打聽打聽哪家酒肆的酒香,我們出去逛逛。”
“是,夫人。”
梅香眨巴兩下眼,欲言又止,微微嘆口氣出了門。
夫人嘴上總說無事,可居然要一大清早就買醉了么。
吱吱嘎嘎,小毛驢拉著載滿貨的木板車,慢悠悠自人群中穿過,脖子上的鈴鐺清脆地一撞一撞,直撞得趕車的車夫昏昏欲睡。
道路兩旁,三步一個小攤,五步一間商鋪,吆喝聲此起彼伏。食客們碗箸相交,推杯換盞,倚在路旁歇腳的三兩行人相談甚歡,也有那只顧快活不顧銀錢的落魄之輩被推搡著出了店門,蔫頭耷腦地受著咒罵。
自踏上這條街,蘇羨和梅香的眼睛就滴溜溜地轉個沒完,不是被奇珍異趣迷了眼,就是被小吃果子勾了魂。
待到府上小廝將她們引到城內最大的酒樓前,蘇羨已是饑腸轆轆,但也沒忘在蘇家的訓練,淡雅得體的姿態拿捏得恰到好處。
門口兩位頭戴方頂樣頭巾的小廝俯首弓腰,只見來人仙姿佚貌,身著蓮白鑲嵌提花絹云紋裙,孔雀綠色的青蓮紋樣繡羅襦在沉靜中透出一絲嬌俏,眉如黛,唇似櫻,眸含星,噙著的笑雖淡,卻好似寒冬中讓人盼著的東風,在嚴寒里帶來春意。
正欲往樓上迎,女子聲音淡淡:“不必了,這里便好,大廳熱鬧些。”
古往今來,酒桌前總是消息最多的,家長里短,國計民生,都能在觥籌交錯間相傳。
蘇羨點了幾樣店內招牌,聽鄰桌幾人正在談這幾日城內最大的新聞。
“聽說了嗎,何家那二少爺終于被抓了!”
說話之人身子前傾,眉毛微揚。
“何止聽說啊,他殺人那天我親眼見著了。”一旁的男人面上渾不在意,上揚的語氣還是泄露出得意。
“當真?快講講!”
同桌的人也顧不得夾菜了,忙為他捧場搭戲臺。
“那日我正給在街上小女挑玩具,瞧見那泥塑小人捏的很是精巧……”
“哎呦,老兄您可別賣關子了。”
“急什么,本就要講到了。”被打斷的男子斜睨一眼,繼續說,“忽地就聽見旁邊醉仙居里吵吵嚷嚷的。本來嘛,還以為又是誰吃醉了酒,也沒在意。結果一位小娘子跌跌撞撞跑出來,發髻散了,身上衣服也有幾處扯破了,哭得抽抽嗒嗒,還不小心摔在街上。”
“唉,就是劉大人家的那位小姐吧,也是可憐之人……”
“沒錯,看著柔弱,也是個性子烈的。何家那位帶人追出來,就要把人往里扯,被啐了一口,他當即就是一巴掌,那一聲——”他搖搖頭,吸了口氣,“我看著都疼。”
他端起酒吞了一口,“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劉家小姐拔了頭上的簪子要往他身上插,結果被反奪了過去直插進胸口,就活生生斷了氣……”
蘇羨聽得拳頭緊握,指關節微微泛白。
“砰——”有聽不下去的人把酒碗往桌上一砸,“青天白日,他竟敢當街行這等腌臜事!”
“還沒完吶,”那人嘆了口氣道,“他還一腳把那姑娘踢開,啐了一口唾沫在她身上,說了句,‘什么東西,阿貓阿狗也敢跟本少爺呲牙’,大搖大擺地走了。”
“太過分了!且不說他都糟蹋過多少姑娘了,劉大人可是御史臺的人,自家小姐竟也被這般凌辱,還當街被殺!他怎能這般不把人看在眼里!”
“人家根本就沒把人當人看。”
周遭的人七嘴八舌地加進討論。
“活該他下了獄,就該千刀萬剮!”
“要我說,他就是壞事做盡,終于遭了報應,聽說一月前他家還進了賊。”
“風水輪流轉,終于該他倒霉咯。就是有點可惜大將軍,鎮守邊疆這么多年也算勞苦功高,卻福薄無子,天天給他這個侄子擦屁股,這次還要被這么個東西牽連……”
“什么?大將軍怎么了?”
“還不是因為之前何家那位惡事做盡,卻都被大將軍護著,不了了之。這次是劉大人在朝上為了給女兒求一個公道要死諫,好在被攔住了,皇上已經下令召回大將軍了,恐怕這次大將軍也護他不住嘍……”
“真是父女情深啊,劉家小姐被殺時也望著家的方向喊了一聲爹,那個凄厲勁兒,旁邊圍著的人好些都紅了眼。”
眾人搖頭咂嘴,帶著幾分惋惜。
“你可知道他們說的何家二少爺是哪位?”蘇羨問正在上菜的伙計。
“那定是司門郎中何澤之子何維興了,不過他敢這么囂張,還是因為司門郎中是大將軍何瀾的弟弟。”
蘇羨表面不動聲色,實際上心緒并不平靜。
她本只是想聽些街井趣事,卻逐漸聽出了幾分熟悉感。何維興,竟和原主的上一個任務相關。
看來,那幾人所談論的一月前進了賊,指的就是原主他們了。
不過這兩件事倒是沒看出什么關聯,只是巧合嗎?
蘇羨看著桌上的菜,珍饈美饌,卻沒了胃口。她示意伙計把飯菜帶走,起身往外走去。
酒樓門口,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孩正被店內的小廝往外轟,一張臉臟得看不出樣貌,眼睛里的光卻不容忽視,直勾勾地盯著梅香手中的食盒。
蘇羨想起一些屬于鳶的記憶。
災年無糧,母親拖著一口氣一路帶她來到洛陽,卻還是餓死在了她以為總會有口吃的的繁華之市。活下去,臨死前她說。
活下去。
在天寒地凍的冬日里,不過五六歲的她衣衫襤褸,手腳凍得青紫,已經沒多少力氣了。
旁邊有小廝路過,提著熱氣騰騰的包子,香氣一縷縷襲來。
她暴起去奪,臟兮兮的手只碰到油紙包,僵硬得根本不聽使喚。
“哪里來的小叫花子?不想活了?”她被一腳踹開,本能地蜷著身子承受更多的拳打腳踢。
“扔給她吧,這么臟我還怎么吃?重新去給我買一份!”
被扔來包子在街上滾了幾圈,和她相比卻還是那樣干凈。
她還沒來得及撿到,就被旁邊的乞兒搶走。她像一只小狼弓起脊背,卻根本打不過另一頭同樣饑餓但比她強大的狼。
很快,她最后的力氣也用光了,奄奄一息躺在地上。
有一名紅衣女子在她身前停下腳步:“跟我走吧。你會變得很厲害,也不會餓肚子了。”
活下去。
她被女子帶到郊外山林中的一處小木屋,女子替她換上冬衣,給她食物,教她些拳腳功夫,卻不告訴她任何關于自己的信息。
半月后,女子帶她進山,把她留在了林子里。
“這里有野獸,你要當心。”女子給她理了理衣裳,“在這里呆一天,第二天日落前回小屋找我。”
“如果你害怕,我可以給你一些銅錢下山,就當沒見過我。”
天氣冷得很,女子鼻頭有些發紅,她吸了下鼻子。
女子見她搖頭,繼續道,“如果你下來得遲了,我會直接當你死了。日落的時候我會離開。”
她握著女子給她留的匕首,沉默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
那晚運氣不錯,她沒遇到什么大家伙。當她蹲在樹杈上抬頭看,天空與四周的黑連成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只有風聲烈烈。但她好像聽見母親說:“活下去。”
活下去。如果目光有聲,眼前的孩子說的是同樣的話吧。蘇羨蹲下去,平視眼前的人。
“你可有父母?”
小孩警惕地后退一步,搖了搖頭。
“那你愿意跟我走嗎?不僅有吃的,每月還有月銀哦。”
小孩看著她,黑乎乎的臉蛋上似乎是出現了茫然和遲疑,目光來回掃視眼前這些人。
蘇羨并不催促,只是看著他。
“夫人,這不太好吧。”
一個家丁開口,被梅香剜了一眼。
小孩卻是受驚一般,先緩緩點了下頭,隨后又重重地點了幾下。
“那好,我們一起回去吧。”
蘇羨一行人往回走,路過一個泥塑小攤,一個個泥塑造型各異,栩栩如生。
攤主看起來年紀不大,臉龐上帶著一絲稚氣,咧嘴笑著,向來往路過的行人吆喝:“買個泥人樂呵呵,吉祥就往家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