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到鶴嶺的時候，已是寅時。

　　展興博將他們安排好，便帶著徐來出了驛站。

　　“徐大人的傷，還能堅持吧？”

　　徐來捂著剛才包扎好的手臂，臉色有些蒼白的搖了搖頭，抿唇說道：“無礙，還是先去見大人吧。”

　　鶴嶺到底是個郡，不是薄姑縣能比的。

　　城外雖設有關卡，但并沒有限制流民進出。

　　相反，他們還在城門口看見有粥棚，想來是哪家的大善人白日里在此處布施。

　　山匪的出現嚇壞了眾人。

　　即便給他們安排了可供休息的住處，他們儼然如驚弓之鳥。

　　生怕一閉上眼就再也醒不過來。

　　甚至在這后半夜，驛站還時不時傳來‘嗚嗚’的哭聲。

　　嚇得附近的居民連忙關上門窗。

　　“嗚嗚嗚......怪你！都怪你！要不是你胡言亂語，又怎么會連累我們全族流放！”

　　“敏敏，怎么能這樣說？你爹他......也不容易啊。”

　　張莽作為九卿之首的太常，上到祭祀社稷，下到禮樂管教，都經他手。

　　若不是今年天降大旱，皇家祭祀祈求風調雨順，卻被一道雷劈了祭壇。

　　天子震怒，張莽成了背鍋俠和替罪羊。

　　他何其悲涼，一夜之間白了頭，失了魂。

　　如今更是連累家族妻女，先前那山匪沖過來要擄走張敏的時候，他恨不得與之同歸于盡。

　　強烈的屈辱涌上心頭，胸口仿佛被壓了一塊巨石。

　　張莽囁了囁嘴，看向瑟縮在一旁的妻女，想說聲對不起。

　　但一張口，喉頭涌起一股腥甜，鮮血噴灑而出，暈了過去。

　　張敏母女倆嚇壞了，哭喊著四處求救，整個驛站都被她們驚動了。

　　隔壁房間的老太太剛閉目沒多久，就被吵醒了。

　　“外面發生什么事了？”

　　大福隙開一道門縫，往外面瞧了眼。

　　“好像是張太常的妻女在求救，應該是張太常出事了需要大夫。”

　　老太太點了點頭，示意他別多管閑事。

　　大福剛準備把門合上。

　　‘啪’的一聲，一只手拍了上來。

　　“求求你，救救我父親，救救他。”

　　大福也很無奈：“......這位小姐，我不是大夫，你求我也沒用啊。”

　　張敏愣了愣，有些悲憤，發了瘋似得又哭又叫，嚇得大福連連后退。

　　他沒把她怎么樣吧？

　　老夫人也察覺張敏的精神狀態不對，皺了皺眉：“大福，你去找找孫大夫，看他愿不愿意出面。”

　　張敏的動靜太大，整個驛站的人都受不住的推開門出來。

　　“鬧什么呢？還嫌大家不夠累？”

　　“你哪家的女子？這般沒教養？山匪怎么沒把你給劫去當壓寨夫人？”

　　張敏本就在崩潰邊緣，這些人的話語和態度，猶如戳破了她心底的最后一根防線。

　　尤其是想到之前那些山匪頂著一張油頭滿面，咸豬手往她身上摸。

　　撕扯著她的衣服，企圖玷污她，就覺得崩潰無比。

　　她雙眼猩紅的掃視一圈，像是要將這一張張臉龐死死記住，帶到地府。

　　“哈哈哈......哈哈....天道不公，國之將亡，你們都是亡國奴，我在下面等著你們！”

　　“哪里來的瘋女......”人。

　　隨著“砰”的一聲響，整個驛站陷入了暫時的靜默。

　　鮮紅的血液像荼蘼的花朵在他們眼前綻放，帶著死亡的瑰麗色彩映入他們眼底，攪動他們的神經。

　　在這一瞬間，連呼吸都停滯了。

　　“我、我我我沒說什么吧？她怎么就自個兒撞墻了？”

　　“啊！！1敏敏！我的敏敏！！”

　　張太常的妻子求助無門，心灰意冷間，轉頭就看見自己女兒一頭撞死在房柱上。

　　目眥欲裂。

　　張敏的身體猶如斷了線的木偶娃娃倒在地上，睜大的雙瞳布滿血絲，面目猙獰又帶著詭異的解脫。

　　眾人回過神來后，驚覺背后冒氣一股冷汗，止不住連連后退。

　　甚至有些嚇得不輕，也不敢看戲了，直接縮回自己房間。

　　看著抱著自己女兒尸體，一臉絕望麻木的張夫人。

　　剩下的人張了張嘴，一切話語說與不說，在此刻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甚至有那么一瞬間，羨慕張敏。

　　她有先他們一步面對死亡的勇氣。

　　而他們在經歷了今天的事之后，聯想到明天之后的每一天。

　　他們不光要面對烈日的暴曬，行進之路的艱難，甚至每往前走一步都生死不知。

　　比起這樣身體加心靈的雙重折磨，死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眼下張莽吐血倒地，生死不知。

　　張敏又以這般極端的方式尋求屬于她的解脫。

　　張夫人空洞呆滯的眼神，比起大哭大鬧，更像是在他們心上插了一把刀。

　　“大半夜的，鬧什么呢？”

　　驛站的差役循聲而來，瞅見地上的張敏，也是微微詫異之后，皺了皺眉。

　　“來幾個兄弟將人抬走，然后去稟報大人。“

　　一聽說要將自己女兒抬走，或許是一張草席丟棄山野為野獸，或許是焚燒殆盡連個歸處都沒有。

　　張夫人終于有了反應，死死包住張敏的軀體。

　　“不要！不要帶走我的女兒！”

　　她像是無助的母獸，發了瘋一般的想要守護自己幼崽存在的最后一絲痕跡。

　　但這里不是叢林，她也不是野獸，而是罪人。

　　“不好，她要咬舌自盡！快攔住她！”

　　孫澤中急急忙忙的出聲，立馬就有人上前捏住她的臉，使勁掰開她的嘴。

　　張夫人額角青筋暴鼓，漲紅了著一張臉掙扎。

　　“唔......放開我...放開我！”

　　“阿柔......”

　　張莽虛弱無力的聲音在這嘈雜的環境中響起，甘執柔回望了過去。

　　她想說什么，但什么都太遲了。

　　在她暈過去那一瞬間，孫澤中連忙扶住她的腦袋，手里的銀針快速在她穴位上落下。

　　張莽踉蹌著撲過來：“孫太......大夫，我夫人她？”

　　孫澤中嘆了口氣：“元氣離散，臟腑之氣將絕，她不想活。”

　　張莽眼底的光亮瞬間灰敗下來，喃喃出聲：“剛才多謝張太醫救命之恩，無以為報。”

　　孫澤中默默的收了針，也不知是說給他聽，還是自己聽。

　　“這亂世中，活著已屬不易，但即便死，也想再看一眼休明盛世。”

　　張莽愣怔，有這個可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