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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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簽了。”合身西裝罩在男人身上,茶幾對面早換了佘棟,他一手將生鮮店的股份轉(zhuǎn)讓合同推過來,臉色有如炭黑。繆云歸目光放在紙面上。這間生鮮店在永和路三號,是三和商會底下最大的一間生鮮店,流水很大,他不樂意實在正常。她露出一排小嫩牙,“不樂意算了。”
舅舅唇紋驟深,“規(guī)矩,我懂。”
從皖南茶樓出來,她沒上車。說坐了一下午,想走一走。阿東垂首,不語,緊隨其后。
有些晚了,燈影一截蓋過一截,高跟鞋壓在路面上,縫進裙角的兩只金元寶碰撞腿肚,又互相撞,發(fā)出叮呤咣啷叮呤咣啷的聲響。剛下了一場雨,潮氣和著塵土味鉆進鼻腔。她連打兩個噴嚏,將口罩戴起來。
“用不用去醫(yī)院?”
“沒那么嬌貴。”
她拉緊披肩裹住自己,視線落在側(cè)面紅燈上。‘紅旗’落下車窗,展露出駕駛座上矜貴的面孔,男人深藍色的西服套裝,利落干凈的短發(fā),一只骨骼峭立的手搭在方向盤上,眉目清秀。就是老了些,額上皺紋幾近愈深。
“上車。”
男人一雙淡眸抓住她的視線,沉甸甸的開口,聲音里充滿雄性荷爾蒙的味道。阿東第一反應(yīng)是護衛(wèi)領(lǐng)地的狗。她抬臂阻攔,披肩應(yīng)勢往下滑,裸露出一角香肩,男人眼都不眨。她一雙水汪汪的眼睛里全是他,不笑也暢快。“你先回去。”丟下一句,開門,上車,動作利落。
車載香薰是淡淡的木質(zhì)調(diào)。綠燈亮。車漸行漸穩(wěn)。
“帥哥,咱們認識么?”她喉嚨里似是押著氣水,泡得他一顆心又酸又軟。轉(zhuǎn)而又似堵著氣,故意呲她,“你不認識我你就上車?”
繆云歸:“不認識就不能上車?”
就算過了許多年,男人仍舊會記得這句話,很不講道理的一句話。
她一雙明眸,一句軟語,鮮嫩嫩的身子,靠在座椅上,橙香味兒纏著、勾著,他喉結(jié)滾了滾,問她,“你什么時候回來的?”繆云歸不拘束,伸手翻下遮光板,整理窩頸畔的烏發(fā),“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裴書臣。”
他壓低聲線。
“我就不自我介紹了。”
“太傻了。”
他頗顯尷尬。反而繆云歸掌心一翻,收了遮光板。目光側(cè)過去,又貼上他側(cè)臉。“你是什么目的啊?”音色偏冷,是防備,是懷疑。裴書臣聞言,不由收緊方向盤,咬住唇中軟肉,氣都屏了。
“我,混跡情場這么多年可沒見過你這樣搭訕的。”她垂頭,他賠去一分眼神,奇怪竟是一臉?gòu)尚摺\岳蚧ㄉ谡衷谒宪嚂r就扯掉了。她紅撲撲的小臉兒,頰上三分著重描紅,長睫掩著那雙葡萄似的眼珠咕嚕轱轆轉(zhuǎn),是少女嬌憨。
裴書臣眨眨眼,將空調(diào)的溫度往下調(diào)了兩度。“以前我就說過,無論你說什么,我都會原諒你。”最后幾個字繆云歸聽得一清二楚。
原諒?
原諒什么?
她才剛假模假樣原諒了鳴沙,現(xiàn)在又有一個人莫名其妙來原諒她。
——搞笑。
路口左轉(zhuǎn),進入懷民路。
“停車。”態(tài)度強硬。
男人擰著眉,聞聲看去。女人側(cè)坐著,右肩抵在灰棕色的皮質(zhì)座椅上,蹭掉的披肩恰恰搭在肘腕,烏黑油亮的發(fā)掖在耳后,順著頸項發(fā)梢會落在胸前,車窗外透一截又一截的光亮,斑駁在她臉上,渾個秀麗。
“太晚了。”
“送你回家。”
她掌心捂住朱唇。喉嚨里帶出氣聲,是嘲笑。
“老話說,‘搭訕’講究天時、地利、人和。我說不認識你,你也當不認識我。你一上來就說原諒我的話,誆著我忘了你似乎有多大的罪孽。”繆云歸話說的透亮。裴書臣捏緊方向盤,插紅燈的空擋回看。女人臉上早沒了先前的紅暈,半只陷在黑暗半只陷在光亮里,似地府逃出來的惡魂。
“我在配合你。”
“什么?”女人皺皺眉。
他喉結(jié)滾了滾,“重新認識。”
車還開著。
“送我回家是吧?”
女人長指一伸,在修改導航。
“去這里。”
她回正身子,凝視前方不斷變換的街景。
按著導航走,車子停在一家夜總會前。他死死榷著大廈上的招牌——寶金會所。JZ市出了名的夜總會。他看她整理了整理裙角,叮叮當當聽來是招魂的寶器。他大力貫住她丁點兒粗細的腕子,一雙眸晦暗的要吃人。男人一手將車門落了鎖。“不準去,以后都不準。”
女人笑的爽朗。
“我不去。”
“你去。”
她:“你進去點杯酒,點個小姐。那樣你就不會扯著旁人亂撒尿了。”
她沒有立刻抽開手,而是認認真真跟他玩兒干瞪眼。一雙渾圓的眼球認認真真觀察他。細瞧,男人臉上的皺褶都在顫抖。太弱啦,跟陳聿為可比不了。兩句話就刺激得他恨不得把心砸碎。
“你還沒回答我,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回來干什么?”
他強行抽回散亂的情緒,放開她,將車里的空調(diào)又降低兩度。解開西裝外套上的扣子,漸歸一種正常的語氣,只是眼睛還死死盯著寶金會所的匾額。金閃閃的幾個大字,其下是穿著涼快的女人和醉醺醺的男人,糾纏的一起,要求個你死我活。他迅速挪開眼睛。
“咱們熟么?”繆云歸將披肩整個攏在肩上。是有些冷。“不熟么?我怎么記得某人曾經(jīng)說過最討厭這種透露著腐爛氣味兒的地方。”他回。
“生氣了?”試探問。
“你活該。”故意逗他。
裴書臣跟陳聿為是同學。
“你哥還好么?”問的不真誠,但想轉(zhuǎn)移話題。
她甩手將空調(diào)調(diào)高七八度,一甩將披肩砸在他臉上。絲質(zhì)的披肩擦著男人鼻尖,落在他腿上,還有一部分掛在方向盤上。
他當年做的事她能記一輩子。
她跟蒼爺?shù)年P(guān)系就是用劍拔弩張、風聲鶴唳來形容,而他,像個舔狗一樣去添她的敵人。轉(zhuǎn)過頭還沖她搖尾巴,要她夸他做得棒。
?
“你要想見陳聿為,大可以直接去梅羅科,犯不著拐彎抹角的來問我。”繆云歸沖他。
他有些急,“不是。我想見你的。”不要臉的話張口就來。以往靦腆的勁兒早被歲月磋磨干凈了,現(xiàn)在留下的是走一步想十步的商人。“我以為你不想見我了。”可是你上車了,上了車,就證明你肯定沒放下我。
“你怎么知道我在皖南茶樓。”是問,也是在找內(nèi)鬼。他垂下頭,喉結(jié)滾了滾,沒有說實話,“路過。”
前兩天,佘老太爺身邊的壬豐壬管家親自派人來請,說:外孫女回國了,他老人家想撮合兩人見一面。他委婉謝絕。兩人當初在梅羅科鬧得難堪,一時并不確定她的心思,他不能貿(mào)然出現(xiàn),然后打?qū)Ψ揭粋€措手不及。但他還是來了,在碰運氣。他在茶樓門口傻等一個下午,直到太陽落山,才見到人影。
夕陽斜著打在人身上,罩著人金光閃閃,瘦瘦高高的女孩兒,身后跟著一個黑臉漢子。縫進裙角里的元寶叮鐺,他一下子就認出來了。車子停到她面前,他只看了一眼,就連忙錯開目光,心跳有如鼓槌,面上端的是鎮(zhèn)定冷靜。可她一句又一句亂七八糟的話,是個好人都繃不住。
“你撒謊。”繆云歸揭穿他。
他仍舊維持原樣。不動。靜謐的因子在空氣里糾纏。只剩兩個人平淺的呼吸聲在車廂中回蕩,“你知道我的手段。”繆云歸不擅長以暴制暴。放狠話是她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裴書臣比她自己都明白。“你累了。”他不搭腔,抬手啟動車子。
繆云歸:“……”
她額頭抵上車窗,路燈照上她的臉。一陣白一陣黃。裴書臣控著方向盤,車廂里都是他身上的味道,不好聞,不廉價,說不上來的感覺。
“你以后別來招我。”
她憋了半晌,只憋出這么一句毫無攻擊力的話。
不像她說的。
像狐假虎威的貓。
“你想多了。”
繆云歸死一樣盯著快速變換的外景,“我這次回來不是來跟你敘舊的,你也看見了,所有人都拿我當賊防。不知道哪一天誰朝我開一槍,我人就沒了,就這么恐怖。”“所以你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我跟你沒關(guān)系了。”
裴書臣陰沉沉的,臉越聽越黑。“不學好。”
“學好?”她唇角抽動,其下是嵌著笑意的悶哼。“裴大公子,你還記得你是怎么認識我的么?梅羅科的賭場里。牌友。你學的又是什么好?”她轉(zhuǎn)過來,是一雙溜著水兒的眸。曾幾何時,他居然從里面看出了愛情?他回神,看路,波瀾不驚。前面轉(zhuǎn)彎就是佘家的胡同。
“別再往前了,免得她們看見,再誤會了。”
“有什么可誤會的?”他淡淡開口。口音沉,像下了滾油的豬肉,又軟又脆。
“……”
車停住,“注意安全”的關(guān)切聲被巨大的關(guān)門聲掩蓋。他透過車窗看她的背影,女人身材勻稱,露出一截羊脂玉似的后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