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醫院化驗室外走廊邊上的一排塑膠椅子上坐了有一個多鐘頭了。來的時候火車晚點，沒趕上上午上班時間取結果。她悻悻的走出醫院，陌生的城市加上不安的心情，她沒心思到處亂晃，何況喉嚨里又難受，就在醫院附近隨便買了個看起來還算松軟好下咽的面包、一盒香蕉牛奶就回來這里坐著了。現在還不是上班時間，中午的醫院冷冷清清好安靜。這會兒她正坐在椅子上，雙手握著手機低頭翻看著，一側的頭發別在耳后，露出頎長的脖頸、平削的肩膀，曲線很好看。身上那件松松垮垮的墨綠色燈芯絨連衣裙直蓋到膝蓋下面，兩條細瘦的小腿裸露在外面并在一起，因為坐的比較靠后，雙腳輕踮著地面，一雙棕色短靴剛好裹到腳踝，外面露出一層卡其色的襪口。因為長的消瘦，整件衣服像是罩在身上，皮質的單肩包斜跨在身上。棕色的細長皮質肩帶搭在肩膀上，映襯著墨綠色燈芯絨連衣裙，無論是顏色還是材質的配搭都看起來很養眼。遠遠的看去秀氣中透著一絲懶散。
手機翻來翻去也沒什么好玩的。想到前幾天下載的沒看完的《圓舞》還差幾頁就結局了，點進去再退出來，怎么都看不進去。前兩天還格外關心的周承鈺現在忽然興趣索然了。當然了，這個時候還有誰比自己更讓人擔心焦慮呢？等待未知更是撩撥得人心無所適從。
她放下手機，胳膊肘支在大腿上，兩腿向前伸直蹬地，上身微微前傾，雙手抱著臉頰，低頭靜靜的亂想著，低垂的目光一直延伸到腳上的棕色短靴上，烏黑柔軟的齊肩直發散落下來蓋住了半邊臉。這樣看，或許剛才的判斷有點誤差了，秀氣沒了倒多了幾分俏皮。女人不說話都可以被揣測出這么多種性格，說起話來還了得。
這么坐著久了，漸漸有些涼意，她有點后悔中午在醫院衛生間把襯裙脫了。四五月份的天氣就是這樣，早晚涼，中午熱，外面浮熱，室內陰涼。上午下了火車一路火急火燎的趕來醫院，連電梯都等不及自己跑上樓，結果醫生還是下班了。她站在鎖著的檢驗室門口氣喘吁吁，才發覺起了一身細細密密的汗，里面的一層輕薄的襯裙貼在身上十分不舒服，想到外面的大太陽，果斷去衛生間脫了襯裙，從內而外涼爽輕松。這會兒汗落了又覺得冷了。她放下手臂，收起雙腿，換了個姿勢，輕靠在椅背上。
走廊上人逐漸多起來了。她看了看手機，快兩點半了。抬頭看到有人快步走來開門，她的心忽然提了起來。等待的人們一哄而上湊到門口，她也趕緊起身，拿好手機往門口湊。護士有經驗的邊開門邊大聲指揮著說：“先排好隊，待會念到名字過來窗口領單子。都別往窗口擠！”大家往后退了退，排成一條臃腫松散的隊。她站在隊里，眉頭輕鎖，忐忑不安。
從護士進屋關門后，等了好一會也不見窗口有動靜，她又回到了門口那排塑膠椅子上坐著。看來她還真是個懶鬼，能懶則懶，站都懶得多站一會兒。其實焦急不安使她想敲開門問問清楚，但害怕又讓她想后退，想回家。在面無表情的掩蓋下，兩種情緒在她腦海中相互糾扯著、沖撞著，反而平衡著她沉沉的坐在椅子上出神。
“劉巖！”呼啦一聲推開窗戶，護士第一個便叫了她。
她連忙抬頭，示意護士我在這里，在其他仍在等候的患者目光中起身快步走到檢驗室窗口。在陌生城市的醫院體檢就是這個好處，不用鬼鬼祟祟躲躲閃閃。但即將面對的是吉兇未卜的化驗報告單，她還是盡量用表面的鎮定掩飾內心的忐忑。
“劉巖？”護士看著她重新確認一遍。
“嗯，我是。”她微鎖著眉頭不安的看著護士，希望從護士的表情里預先尋覓出蛛絲馬跡，可護士職業化的表情讓她一無所獲。
“你一個人？有家屬陪同嗎？”這句話讓她的神經忽然緊張起來。因為這話的潛臺詞可輕可重。
她搖搖頭，強作輕松的說：“沒有，我自己來的。”這輕松一大半是為了寬慰自己:或許護士只是例行程序隨口問問。
“你的單子已經傳給大夫了，你可以上去了，這是你的報告單號，上去報號碼和姓名就行了。”
她接過從窗口遞出來的單號，一步兩階的匆忙上樓，她等不及電梯，她迫切的想知道化驗結果。因為上周來看的醫生，所以輕車熟路便來到韓醫生的辦公室。門都忘了敲，推開門看到人，才忽然慌了神。韓醫生坐在電腦后面，聽到門開抬頭看著她。四目相對，她傻傻的說：“我叫L，”梁字頓在舌尖，趕緊改口：“劉巖”。
幾分鐘后，她從韓醫生的辦公室出來，輕輕帶上門，手里捏著對折的化驗單和處方，面癱的找劃價處。機械的排隊、劃價、繳費，再移身到隔壁取藥處隊尾，排隊、取藥。快四點鐘的下午，太陽已經不大，也沒多少余熱了，加上剛才出了一身冷汗，現在居然覺得冷颼颼的。她把藥放進包里，坐車之前剛好也要上趟廁所，順便把襯裙穿上。廁所的隔間里，她用手機把化驗單拍了下來，對焦的一瞬間，小小的“癌”字在取景框里格外刺眼。平靜的撕碎了化驗單，丟進馬桶，輕輕一拉沖水開關，嘩啦一聲，她轉身離開，不回頭看一眼。關門的風掀開散落在地上的零星碎片：咽、劉巖、24。
返程的汽車上，她塞著耳機，手里端著手機，翻著播放列表，找不到一首能聽的音樂。經典的班得瑞，久石讓在這一刻既無用又多余。那些帶著嘈雜歌詞的流行音樂就更不必說了，講著一個個浮躁的故事，不知生死。頻頻切歌一直都找不到一首可以清心安神的音樂。直到Adam and Catherine’s Tango，一種一切已然發生，什么都不可改變的氣息籠絡雙耳，鎖住神經，滲入細胞。她按下單曲循環，關閉屏幕，閉眼靠著椅背陷入沉思。確切的說不應該是陷入沉思，因為自她從韓醫生辦公室出來開始，就渾身輕飄飄的，腳下無路。現在陷在汽車軟座里，一點都感覺不到重量，身子也快要隨著聯翩浮想飛起來了，只有那個癌字壓牢在胸口，不至于她被游絲帶走。
一閉眼，就想起辦公室里韓醫生一張一合有條不紊告知病情的口齒，他臉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嚴肅認真還是遺憾惋惜還是盡職負責，“一定告知家屬，盡快住院。早治療，如果排除的好的話，希望還是很大的。”看出來她有點晃神，韓又說：“你還很年輕，千萬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負擔，心態很重要。”前一句是情況刻不容緩，后兩句是掩飾厲害程度，不然韓為什么用了“千萬”這么沉重的字眼，還在治愈的希望前特別加了假設條件，“如果……”，醫生果然安慰人都這么謹慎。冷靜的時候真可怕，看每一句謊言都衣不蔽體。
她想起手機里搜索到的病癥介紹：“該癌癥患者主要癥狀不明顯，早期發現并不容易，等到吞咽困難或頸部長瘤就醫確定病灶后，臨床分期已屬于第3期或第4期，雖然積極性手術及放射治療，五年存活率只有40-50%……第1期可考慮部分喉嚨切除，以保留發生功能并且避免放射治療的長期后遺癥。第2-4期則應接受全部喉嚨切除，必要時合并電療，為了保存生命而必須喪失上述呼吸、吞咽和發聲等功能……發生的原因尚不明確，但是國內外專家認為……”
醫院病房樓某層的電梯門緩緩打開，她從空蕩的電梯間里幽幽走出來。人滿為患的病房樓，走道里排滿加床。輸水的病號，床邊的家屬，忙碌的護士，低哀的呻吟。她像個幽靈，默默窺視著一切。一間病房門上掛著病歷卡，下咽癌三個字那么醒目，半開的門里面操持照料病人的家屬凹陷的雙眼、花白的鬢角、憔悴的面容，病床上被扶著坐起來吃藥的病號難看的帽子、松弛的皮膚、絕望的眼神，未老先衰，像一盞快要燃盡的油燈，火光一跳一跳。一雙絕望的眼睛看的直叫她恐懼。
汽車上她閉著眼睛靠著座椅，豆大的淚珠滲出眼角，劃向發鬢，沾濕耳根。
走到醫院走廊的盡頭是初中學校的樓梯。歡騰的課間休息，走廊樓梯里充滿了嘰嘰喳喳的初中女生，追逐打鬧的初中男生，還有蕩著回聲的校園廣播。她小心翼翼的下樓，在樓梯轉角的洗手池旁被一個飛奔打鬧的人影撞到，一屁股坐在地上的一洼臟水里，校服褲子瞬間沾滿臟水。唏噓中，她羞紅了臉頰從地上站起來，剛好撞見唐可凡雙手插袋懶散的走上樓來，雖然好看的雙眼皮無精打采的耷拉著，一副惺忪的睡眼，像午后慵懶的陽光溫暖柔和。看見洗手池旁一身臟水的她，愣了一秒鐘，好像不認識一樣漠然的上樓了。她羞怒的往樓下逃，在下一層的樓梯的轉角又撞見唐可凡跟一個拿著足球的男生兩人并排說笑著往樓上走。他們剛下體育課，穿著荷蘭隊服大汗淋漓。唐可凡笑起來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璀璨迷人。再下一層的轉角處，唐可凡穿著白色的T恤在洗手池幫一個女生洗拖把，女生站在旁邊拿著唐可凡脫下的校服。又一層的轉角，唐可凡嬉笑飛奔著追打一個男生，從她身邊擦過，揚起了她額前的幾縷頭發。就這樣一層一層的下，每層的轉角，她都在熙攘的人群中撞見唐可凡往樓上走。起開始她穿著沾濕臟水污泥的校服害怕碰見他，越走卻開始害怕碰不見他，她一直往下一層跑，一直跑都不累，可樓梯仿佛怎么都下不完，連這二十分鐘的課間也變得永恒。跑啊跑，跑到忘了為什么跑，跑到精疲力竭卻停不下來，她想叫人抓她停下來，卻發不出聲音。遠處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水心；但這聲音遠的仿佛不存在，她回不了頭，周圍的人開始伸出手拉她卻夠不到，水心；幸好這聲音越來越近，似乎千里迢迢趕來救她——水心！
她驚醒。握在手里的手機震動著響著。她接起電話：“喂，媽。”“到哪了？”看看窗外，前方R城高速收費站紅綠燈閃爍著，“馬上下高速了”邊說邊往衣服上磨蹭手心里的汗。帶著睡意的聲音聽起來比平時更喑啞，她清了清嗓。“哦，就快到家了，那我開始炒菜了，等你回來剛好可以開飯。用你爸去接你不用？”“不用了，我走回去也很快的。”“好，那我開始炒菜了，掛了。”“拜拜。”掛電話時還聽到那頭媽媽說：“水心說不用去接，車站也近的。雨心你去……嘟嘟嘟……”電話掛斷了。水心？對啊，她叫梁水心。那劉巖呢？是她從前不喜歡的一個女同學的名字，又夠大眾化，隨手拿來做化名去體檢，真是又聰明又幼稚。癌還不是長在自己身上，自欺欺人。她看了看時間，5點17分。車要進站了，理好東西，把藥藏好，準備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