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肖君辰的緣分和山茶花緊緊纏繞,山茶花開時我們相遇,山茶花落時我們分別。
直到那一天,他騎著他高大的黑色戰馬,穿著耀眼的紅色喜服來接我時,我知道我們再也不會因山茶花凋謝而分離。
“娜扎,我來娶你了。”他這么對我說。
我透過紅色的蓋頭看他滿臉的歡喜,以及紅透了的耳尖,嘴角忍不住也翹了起來。
那應該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我并非漢人,而是生長在大草原上的蒙古姑娘。我擅長騎馬射箭,也喜歡牧羊。
我的家隨著羊群的遷移而變動,但我并不討厭這種生活。我因此可以認識更多的山川與河流。
我喜歡牧羊,那很悠閑。我把羊群趕到一處鮮草肥美的地方,然后就可以躺在碧綠的草地上發呆。
我看著天空中各種奇形怪狀的云飄過,心里偷偷給它們取名字,這個叫“大嘴巴飛鳥”那個叫“小尾巴狼”,可是沒多久它們就飄遠了。
我時常感到疑惑,耳邊的風那么輕那么柔,怎么把天上的云吹的那么快。
我還喜歡看我養的大黃去刨布氏田鼠,它非常擅長捉這些狡猾的小東西。
往往在這個時候它十分有耐心,可以在一個地方趴上大半天,任我怎么叫也不理睬。
抓布氏田鼠是為了當它的零食,盡管大黃的體型并不大,它的胃口卻像是它長了三張嘴一樣。我偶爾也會偷偷留一些午飯喂給它,但是似乎只夠它打個牙祭。好在它會自己找抓布氏田鼠。
大黃很能吃,也很能干,它在我牧羊時幫了不少忙。每當太陽快落山的一小時前,我就要趕羊群了。
沒養它之前總有幾只呆傻的羊,吃草吃的忘乎所以,回去的路都不認識了。我得一個一個把它們找回來。有時天黑了都沒找到,阿爸阿兄會來和我一起找。阿媽則看守著蒙古包。
但有了大黃后就再也沒出現過這個問題,我只需吹一個響亮的手哨,大黃就會從某處草叢里飛奔而來。
只見一個黃色的長條在綠色的草叢里躥來躥去,不一會兒就能把一團又一團白球趕到一塊了,我只需清點數量,再領著它們回家去。
那時,我的阿兄會在蒙古包外面等著我回來。等進了蒙古包就可以看見阿爸阿媽在里面聊天,阿爸在喝青稞酒,阿媽在縫補阿爸或是阿兄打獵時刮花的衣服。
阿兄呢,一屁股坐在阿媽旁邊,擦拭他的彎弓。我則撲到阿爸懷里,揪他的胡子,纏著他和阿媽講故事。
大黃喜歡待在阿爸腳邊,趴著睡覺。其實它是半瞇著眼睛,蒙古包外一有動靜它就起身汪汪叫個不停。
我成婚時,阿媽紅著眼睛流了一晚上淚。阿爸沒哭,但在我上花轎時他被風沙迷了眼睛。
他摸了一把眼睛,別開頭,感嘆道:“今天的風沙真大啊!”
阿兄護送我到了肖君辰的府邸,他強硬地警告肖君辰要一輩子對我好,我都聽到了。
只是阿兄的聲音有一絲顫抖,上一次聽到他這樣講話,還是他差點把蒙古包燒了,被阿爸猛打屁股蛋子的時候。
我進了肖君辰的府邸后,看到了他給我講述的一切繁華。
他的府邸很大很大,有許多房間,到處是賞心悅目的盆栽和樹木。窗戶和門都有雕花,地上鋪了青石板,屋內有畫的很漂亮的屏風,有各種紋路的花瓶。家里還有書房,那里有數不盡的故事。
我住的院子里布置的十分精致,但最讓我感動的是一院子的山茶花。
啊,他記得我喜歡山茶花。
草原上是沒有山茶花的,但我知道山茶花的模樣,這源于我的阿兄。
那天阿爸和阿兄去漢族的鎮子里賣羊,阿爸帶回來許多家中需要的物資。阿兄則給我帶了一匹布,布上印有山茶花的模樣,十分漂亮。
只一眼,我就喜歡上了山茶花。那是草原上沒有的花。
“喏,給你的。我看街上的漢族女子都穿有花布做的衣裳,想著你也會喜歡。”阿兄說。
其實他當時想是:別人有的我的阿妹也要有!我的阿妹穿上這衣服肯定比你們都漂亮!
我立刻接下了這匹布,激動地撲向阿兄,親了親他的臉頰,歡喜地道:“阿兄最好啦!”
而后我又纏著阿媽,嚷嚷著要一套最漂亮的衣服。
阿媽的手非常靈巧,她學著漢人服飾的樣子,用那匹布給我做了一套漂亮的裙子。我很喜歡,可惜牧羊時不能穿,我很愛惜它,出嫁時將它也帶走了。
哦,對了,我要說肖君辰來著。
他年少時確實是一等一的好少年郎。
每年的十一月到次年三月,肖君辰都會到我牧羊的山腳下的鎮子。他說他是來做生意的。
那天我照常牧羊,大黃突然狂叫起來。我四下張望,遠遠看見一個漢人騎著馬向我們走來。
他越走越近,我越看越清。
嗯,是個長的很好看的漢人,很有英氣,應該不是壞人。
他一臉的窘迫,從馬上下來道:“姑娘,我只是問個路。”
我呵斥一聲:“大黃!別叫了!”它立馬停止,小聲哼哼并緊緊貼在我腿邊。
那漢人也嚇了一跳,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我給他指了路,并送了他一段路,他很是感激。
第二天,他特地來道謝,并帶了一把山茶花來。
“山茶花!”我驚呼,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手里的花。
他靦腆地笑了,將花送給我。
“你昨天說最喜歡山茶花,剛好我在這鎮子里待的時候是它的花期,以后只要我到這鎮子,我每天都給你送山茶花!”他一臉認真。
我笑了笑,“只是指個路嘛!不必這么麻煩,有空便來一起聊聊天就行了。”
他點點頭,道:“我有空就來,你要等我。”
我大笑:“哈哈哈哈,我等你,我的羊可不會等你。”
他也笑了:“你是我見過的最愛笑的女孩。”而且笑起來格外好看。他內心偷偷補充。
之后三年的十一月到次年三月,我和肖君辰都會經常見面,我們談天說地。他給我說漢人城市的繁華,我陪他一起賽馬練箭。
冬天很冷,我不用牧羊了,但依舊天天來赴肖君辰的約。
他給我說了許多汗人的故事,我在一旁安安靜靜的聽,手里撥弄著山茶花的花瓣。
第三年,三月的最后一天,他說故事時,說著說著停了下來,他看著我亮晶晶的眼睛道:“娜扎,我家中有書房,里面有數不清的故事。你嫁給我好不好?我天天給你說故事聽。”
我一時間呆住了,像是變成了我自己嘲笑的吃草迷了方向的呆瓜羊,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時間又有些后悔,不應該急于求成,拿書房來引誘我。
他摸了摸我的頭,緩緩道:“明天我就要走了。娜扎,你好好想想,明年你再回答我吧!我會一直等你。”
第四年的十一月,他又來了,他軟磨硬泡,使我漸漸忘了草原的美好。
我越來越向往漢人的城市,那里有許多的新奇事物,有聽不完的故事傳說。那里不像草原,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空蕩。
我好像變成了一朵山茶花,無法再生活在草原上了。
嫁給肖君辰后我再也沒回過草原,再也沒見過阿爸、阿媽和阿兄。
唯一慶幸的是,我帶走了大黃。
婚后不久,肖君辰帶我去見了另一個娶了蒙古族女人的官員家中,我和那蒙古族夫人聊的很開心。
只是她問了一句:“你也是正妻嗎?”
我不知道,但我想肖君辰那么愛我,我應該是正妻的。
回到府邸后,我有些睡不著,翻來覆去,腦子里想的都是那個問題。他近日公務繁忙,都不曾與我同睡,我問不到答案,我也害怕得到答案。
肖君辰從未對我說過漢人娶妻可以取多個,還有正妻、側室與小妾之分。但他只娶了我一個,應該沒什么問題。
后來肖君辰當官了,我很開心,他權利大了,不用東跑西跑做生意了,應該可以時常陪著我了。
可是緊接著就給我帶來一個晴天霹靂。
他要娶妻了,是正妻。
我當晚哭的撕心裂肺,大黃在一旁急得團團轉,不時扒拉著我。
它長這么大沒見過我哭的這么傷心,在阿爸、阿媽面前我都是假哭干嚎,因為我知道他們會哄我,我受不到什么委屈。
可這一次,我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我感覺被關在了四四方方的院子里,騎不到馬,拉不了弓,聽不到羊叫,看不到阿爸阿媽和阿兄。身邊到處是繁華,可也到處是虛假,不像草原,什么都是實實在在的,在那兒我可以肆意奔跑。
現在的我換上了漢人里三層外三層厚重的服裝,原本披散的頭發也高高束成了我不喜歡的發髻。
我時刻要注意儀態,說話要輕聲細語。最重要的是我的語言不通,在這里寸步難行。
肖君辰已經很久沒有講故事給我聽了,現在他又要娶妻子了。
“娜扎,你聽我說。我是被迫的,不娶她我當不了官,我當了官才好有時間陪你啊!”肖君辰緊緊抱著我,親吻著我眼角滑落的眼淚。
那天晚上他很瘋狂,我很不配合,我實在無法想象幾天后,他同樣會把另一個女人壓在身下做同樣的事。我有些犯惡心。
三天后,他娶了一個叫溫嵐的漢族女子,鳳披霞冠,十里紅妝。
我才知道自己的婚禮多么粗糙和敷衍。
從仆人的竊竊私語中我知道,正妻溫嵐會讓我的日子變得更艱難。
熱鬧的鞭炮聲嚇到了大黃,我默默坐在院子里的臺階上,用手捂住大黃的耳朵。輕聲安慰道:“不怕,不怕……”
一開始我以為,大概是因為我微不足道,溫嵐才并沒有為難我。后來她在院子里看到我后,便開始到處找我麻煩。
“呵!原來家里面還藏了個女人呢!”溫嵐一臉嘲諷。
原來他都沒有向她介紹過我么。
我的心愈發變得寒冷。
我的處境也愈加艱難。
她告訴我,肖君辰娶我不過是為了和同樣取了位蒙古族妻子的李大人拉關系。
她說我做的點心難吃,讓我罰跪;說我假病故意不來給她請安,讓我抄佛經;讓我給她縫衣裳,再說我衣里藏針要害她,罰我三日不得吃飯。
而這些肖君辰通通不管,他在裝瞎。
我氣不過,故意放狗咬她。
哈哈哈哈哈,她嚇得到處跑,小腿處留下了疤。
我正得意打贏了一場勝仗時,肖君辰來了。
他說:“不長眼的東西!把它杖斃扔出去!”
我不再輕聲細語,大喊道:“不行!你不能殺它!是我讓它咬的!你罰我吧!”
他看了我一眼,道:“你看管不力,也該罰!罰你禁足五個月!”
五個月啊!他每年到草原上看我也是五個月。
那時候我嫌五個月太短,現在我嫌五個月太長,尤其是大黃死后我真的孤身一人了。
快半年的監禁里,我不想自己瘋掉。我開始學寫漢字,學著畫畫,無聊時蹲地上看螞蟻搬家,或是爬到屋頂看月亮。只因在那些時刻我能短暫地忘記一切。
在那五個月里他好像又娶了兩個側室,一個叫白嬌嬌,一個叫黃靈靈,都是很漂亮的女人。
我一解禁,就看到了一個陌生的漂亮姑娘。她說她叫白嬌嬌,想和我交朋友。
她拉我到湖旁游玩。她把手絹丟到湖里,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她推到湖里。
我差點淹死了,我想叫救命,但只有氣泡從我的口腔和鼻腔里冒出來。我就眼睜睜看著眼前變黑。
我恍惚間聽到白嬌嬌在大喊:“來人啊!這蒙古小妾為了幫我撿帕子掉湖里去了!”
原來她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啊!
可是我有名字啊!我叫伊蘭娜扎,不是什么蒙古小妾!
肖君辰把我撈出來了。
再次醒來,我被告知失去了一個孩子。
孩子?我原來有孩子了嗎?原來那五個月里我不是孤身一人啊!
要是當時我叫了救命是不是可以把孩子留下來?我是不是可以像阿媽一樣把孩子養大?
“乖,不哭了。我們還可以再有孩子。”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摸摸臉頰,原來我在哭啊!
我假意順從,安安穩穩過了七天。我不想追究那側室,我知道她不過也是為了自保。
我想肖君辰他害了我,但是又救了我算是扯平了。他不愛我,我也不愛他了,那么我們分別是最好的結果。
只是他殺了大黃,是欠我一條命的,那么我就偷他一匹馬,也算互不相欠。
第八天夜里,我偷偷從馬廄里牽了一匹馬。聲東擊西,引開了后門的門衛,我看了一眼院內已經凋謝的山茶花,奪門而出。
一路上我勒緊韁繩策馬奔騰,一路向著草原。
“駕!”我大聲喊道。但我聽不清自己的聲音,只聽的到耳邊風的呼嘯聲。
我想阿爸阿媽和阿兄了,他們一定也想我了。看見我回來,他們一定會很開心。
我想,我不是山茶花,我應該是草原上的野花,草原才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