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燈火未亮,想來皇帝會去后宮過夜。
再往里走,一位提著宮燈的太監不緊不慢出現在了張衍清的視野里,那太監垂著頭,臉被濃郁的夜色包裹,張衍清看不真切。
他朝著太監出來的地方走去。
窗戶被支起,貓用了巧勁鉆入房間。
他謹慎地抬腳落腳,觀察著周圍的一切。
張衍清的目標很明確,直奔著床榻而去,床幔是杭緞,即使只有微弱的月光照進房間,勉強可以看清陳設輪廓,上邊花紋所用的金線亮亮的,像微弱的螢火。
皇帝很愛江南,上貢的綢緞中,偏愛杭緞。
那貓鉆入床幔,鉚足了勁跳上床榻,抬起眼一看,愣了。
張衍清很難說明白自己此刻的感受,即使他從亂葬崗醒來,變成了一只貓,他依舊恍惚,直到此刻真的在枕旁坐下細細觀察。
床幔被擠開一條縫,外面的微弱光線鉆了進來。
不明亮,但足夠看清了。
這人,是自己的臉沒錯。
床上躺著的人氣息很微弱,胸膛起伏也不甚明顯,他未穿里衣,寢被蓋住他的身體,露出他的脖子,脖子與寢被時常接觸的地方,已然有些深色小點。
黑夜中看不清顏色,但他知道是什么。
是紅色的疹子。
貓伸出了爪子輕輕放到了寢被上,沒有露出爪子,只是撓了撓,寢被發出窸窣的摩擦聲,在安靜的房間內很明顯。
張衍清笑了。
偌大的皇宮,能找出這么一床被子來,也是難為他們。
或許是從冷宮抱來的,被子味道陳舊難聞,做被面的料子也是極為粗糙。
他看著“他”,心中升起一股詭異的感覺。
好像他是“他”,又好像不是。
躺在床上的是張家的嗣子,而他自己,成為了一只自由的貓,宿在一個女人的閨房里,同吃同住。
真是流氓得沒邊了。
張衍清有一搭沒一搭甩著尾巴,腦中的想法也變來變去。
這樣也挺好。
他跳下床,邁著步伐不緊不慢回到窗邊,回頭望了下。
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抬起前爪舔了舔。
他餓了。
張衍清利落地跳出窗,輕巧地落到地上,頭頂上月亮明亮而清晰,掛在天上,讓每一個晚歸的人都能瞧見它。
同一片天空下遙望著同一個月亮的李毓靈手撐著臉坐在窗前的小榻上愣神。
阿姐的事讓她心煩,這貓又不見了讓人郁悶。
李毓靈起身,一個沒留神踢翻了地上擺著的碗,碗咕嚕嚕側躺著滾到一遍,里面裝著的羊奶撒了一地。
蔻枝聽到聲音進來打掃。
“這個也撤了?!?p> “是。”
蔻枝見李毓靈面露疲態,動作更為麻利,她收拾好一切,來伺候李毓靈入睡。
鋪被,解發,一氣呵成,等李毓靈躺在床上,蔻枝便道:“姑娘,老爺剛才來話,說明日蔣公子上門拜訪,在前院堂屋?!?p> 李毓靈隨意應了聲,她已經要睡著了。入睡前蔻枝帶來的這個消息只在腦子里一閃而過。
李守財的話點到為止,他也不好對李毓靈明說:你爹我覺得蔣家這小子不錯,讓他做女婿甚好,夜娘你意下如何?
李毓靈不蠢笨,她心思很剔透,雖是懦弱了些,不過并不是什么大問題。
李守財從沒有看扁過自己的女兒。
蔣方正頭上有個大哥,李毓靈嫁過去不需要執掌中饋,自然也不必支楞起來,就這么嫁過去享福,安安穩穩地過完一輩子,就夠了。
而且軟弱惹人憐,就沖著蔣方正對夜娘的那勁兒,李守財覺得李毓靈若有什么想法,蔣方正也能實現,不至于讓她吃了軟弱的虧。
所以李守財自覺暗示已經夠明顯了。
等明日接觸完蔣方正,他就要把李蘇秀的婚事提上日程。
一想到自己這個大女兒,李守財就有些頭疼。
他要跟大總管通氣兒,然后媒婆會上兩家走動。同時也要抽出時間去查到底是誰在背后嚼舌根。
歇了李太傅府車馬房差事的李守財整日就琢磨這個,一直想的很晚,他睡不著,又如往常一樣來到耳房對著老妻的牌位絮絮叨叨。
等講完,李守財也有了困意,便又回了正房熄燈睡覺。
李守財前腳剛踏出耳房,有一團黑影就從桌子底下鉆了出來,面朝著門口的方向愣神。
翌日下起了綿綿的小雨,雨從五更天開始下,中途下大了一次,而后又轉小,伴隨著隱約的悶悶春雷,李毓靈悠悠轉醒。
這一覺她睡得很舒坦,她背上的傷前兩天夜里常覺得癢,一直睡不好,昨夜無感,李毓靈伸出腳穿好鞋想,應該是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她下意識看了眼緊閉的窗,走到銅鏡前坐下發呆。
蔻枝推門而入進來時被嚇了一跳。
姑娘一大早上坐著干嘛呢…真是把她魂都嚇飛了一半…蔻枝剛走近李毓靈,預備喊她,就聽見不知從哪兒傳來了兩聲綿綿的貓叫,聲音很微弱,若有似無的。
“啊!”
蔻枝大叫一聲,把李毓靈給嚇了一跳:“啊!”
主仆二人都感受到劇烈的心跳,蔻枝忙不迭跪下請主子恕罪。
李毓靈還沒緩過勁,她慢一拍喊起蔻枝,說道:“怎么了?”
蔻枝跪在地上不敢起,聲音怯怯的,說道:“奴婢剛才聽到了幾聲嬰孩的叫聲,被嚇了一跳…許是幻聽了…姑娘恕罪…!”
嬰孩的叫聲?
李毓靈揉了揉眼睛,聽到這話動作微頓。
難道是…
她起身,身上披著一件披風,此刻打開窗也不覺冷,剛一打開窗,就又聽見了蔻枝口中的嬰孩的叫聲。
貓不知在窗外等待了多久,渾身都被雨淋濕了,尾巴焉噠噠垂著,叫聲又啞又輕。
難不成叫了一個晚上?
李毓靈看不清它有多狼狽,只覺得這貓傻傻的,不知道從繡樓門口走在廊下躲雨,偏偏在窗戶底下等著進房間。
貓期待地看著她,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那一雙眼睛在看見李毓靈的那一瞬間就亮了,一動不動盯著李毓靈。
“姑娘…是有什么東西嗎…?”
張衍清聽見李毓靈的婢女發出了一聲困惑。
貓的尾巴還沒有來的及豎起,那扇窗就又關上了。
李毓靈的聲音隔著窗戶傳過來,有些悶悶的:
“沒什么,外面下雨了,你聽錯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