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沈鐸將秦淮館一案審結的折子呈遞中書后,皇帝龍案上就多了許多彈劾沈鐸的折子。
秦淮館一事對外唯一的風聲是楊府放出去的,去過秦淮館的官吏自然不想看沈鐸徹查此事。
浸潤朝堂多年的可不只有那些臣子們,老辣的皇帝看了沈鐸的奏章后,豈能不知他因何被彈劾。
皇帝自是知道沈鐸這案子辦得好,頗有大義滅親的架勢。
而楊府的人棄車保帥,不惜讓事事為楊豐籌謀的心腹劉仂頂罪,還認下了管束不力之責。
楊府雖然犯事,可終究并未觸及他的皇權,加上楊昀也上書認了罪請了罰,皇帝遂有意放過楊豐。
揣測圣心這件事,無人能出楊昀其右。
當今皇帝在朝向來將制衡之術奉為圭臬,故而楊家的人要罰,而沈鐸他也是要申斥的。
這日,沈鐸從宮里出來駕馬回到都衛府時,和守在都衛府門前的楊苒撞上了面。
“兄長!”楊苒見了沈鐸很是欣喜,提裙疾步走到他身旁,柔聲喚道。
她來此處一是為了沈鐸,二是因為父親。
楊昀讓她來是想知道沈鐸是否有意深究秦淮館一案。
劉仂雖被楊府人送去了刑部,可若是沈鐸執意追查,執金吾也有提審之權。屆時刑部招架不住,將劉仂移送都衛府,重刑之下難保不會吐露出什么實情來。
故而楊昀才讓楊苒來旁敲側擊地探問一番。
“何事。”從馬背上下來的沈鐸看到楊苒后神色淡漠,說話時語氣也是冰冷的。
話落,徑直越過她朝衙內走去。
顯然他此時并不想看到和楊家有關的人。秦淮館一案,楊昀輕飄飄地用從犯劉仂換出了楊豐,而真兇不輕不重地罰了兩年俸祿逍遙法外,沈鐸哪里會有好臉色。
楊苒感受到了沈鐸的不待見,雖心里難過但還是緊追了上去。她自幼愛慕沈鐸,如今沈鐸與楊家關系僵硬,她身在其中也是如履薄冰。
“兄長,沈家與楊家本該同氣連枝,何至于鬧到如今這個局面啊!”
“沈家與楊家談不上同氣連枝。”沈鐸只覺有一絲可笑,如今的楊家可是皇親國戚,他沈家可不敢沾這個光。
沈鐸止步索性把話挑明了,面若寒霜地對著楊苒說道:“我沈鐸也絕不會與楊家同流合污!”
“兄長……”楊苒欲言又止。
沈鐸也沒這個閑工夫和她諞閑傳,便下了逐客令:“郡主莫要在沈鐸此處白費功夫,不如回家問問你那堂兄做的好事,送客!”
話落,楊苒抹淚離去。
進了九曜堂,薛臨在此處候著沈鐸。見他敗興而歸,便知進宮這一趟讓沈鐸甚是憋屈。
“陛下的意思是秦淮館一事到此為止。”
這個結果他們二人不是沒有料想過,但仍是心有不甘。
“我們這個陛下啊,從來都不認可民貴君輕。”薛臨仰天喟然長嘆,一心玩弄權勢,培植勢力。
只能說官員狎妓,逼良為娼在皇帝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
“此案涉及女子名節,不宜宣揚,但有朝一日我定讓陛下知道何謂天命去留皆決于人心向背!”沈鐸拍案而起,沉聲說道。
他雖挫敗,但也堅信終有撥云見日的那天。
“世子曾欲撥亂反正,還政治清明,奈何源清則流清,源濁則流濁,為君者如此,世子談何容易啊!”薛臨垂頭喪氣地說道。
“那便激濁揚清,正本清源!”此話言下之意不就是要反了當今圣上的天嘛!
聞言,薛臨趕忙轉身環顧探察有無人員往來,生怕隔墻有耳害了沈鐸。
“這是我的九曜堂。”沈鐸朗聲笑道,他的都衛府鐵桶一般,又有穆景逸守著,故而他并無所謂。
“薛澄懷,我為燕王謀事,赴湯蹈火,死無辭也!”沈鐸坦然地告訴了薛臨,他已參與了奪嫡一事,卷進波詭云譎的朝堂之中。
燕王李瑋是中宮嫡子,自幼受王太傅教誨。在三位皇子中,李瑋論才干,資質出眾,長才廣度;論心性,宅心仁厚,恭儉仁恕。
只不過燕王當年為太傅之事求情惹得圣心不悅受到牽連,先是被皇帝遣去皇陵為太后三年。三年后又被皇帝降旨放去了望州解決撻剌之患。
也正是那時,與奉命征討撻剌的沈鐸相識。這位被皇權放逐的皇子與風華正茂的少年將軍一見如故。
“燕王殿下,確為明君之源。”從前在朝時,薛臨也曾仰慕過燕王殿下的風華。
所謂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薛臨俯身揖禮,鄭重地說道:“臨愿盡綿薄之力。”
薛臨感懷沈鐸如此信任,深知前路艱險,愿并肩同行。
“薛澄懷你放心,我定護好殿下,也會竭力護好你,且等著你為燕王的天下錦上添花呢!”
唯愿那一日早些到來。
“只可惜燕王受到牽連,還不知何時能歸京。”薛臨念起現狀,覺得燕王處境有些棘手。
撻剌戰事平息以后,陛下又因南川水患把他派去了蜀地,眼看著入冬了,也不知歸期幾許。
“不過月余,燕王必歸。”
燕王歸期已定并不是空穴來風,南川水患一事燕王處置得當,不僅撫恤災民,還命人勘探地形修筑堤壩,深得人心,可謂是立得大功一件。想來南川縣令的呈報的奏章和戶部議事時定然會向陛下提及此事。
還有就是冬月初三是永德侯陳燾的五十大壽。尋常侯爵做壽也就罷了,可陳燾是燕王的舅舅,不看僧面看佛面,皇帝自會讓燕王回京賀壽。畢竟陳侯爺是一品軍侯,手握兵權,雖說他賦閑在家,可那陳家長子陳徹領十萬鎮遠軍守著雍朝與南楚的邊界。
“世子,薛姑娘請見。”穆景逸在門外說道。
“帶她進來。”沈鐸不解地看了眼薛臨,見他也面帶疑惑,直接讓穆景逸將人帶來,一問便知。
“奴家幼盈拜見大人。”薛幼盈見先是與兄長對視了一眼,而后規矩行禮。
“你起來回話。”沈鐸不耐地說道。統共就那么幾個人在這兒,薛幼盈如此板正行禮,顯得拘禮得很。
“盈兒,你來都衛府所為何事?”薛臨接過話頭,問起了直立起身的薛幼盈。
“奴家斗膽向大人求個恩典,還請大人將被拐帶至秦淮館中的良家子交給奴家!”薛幼盈此言一出,著實震驚了在場之人。
“你可知那良家子有多少人?”沈鐸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道。
“三十余人。”薛幼盈從善而答。
“把她們交于你,你能何如?”既知人數眾多,沈鐸有些好奇她為何大言不慚。
“脫賤籍,謀生存,知禮儀,正根骨!”
薛幼盈所言并非是不知天高地厚,而是昨日平宛公主請她過府一敘。
起因說是李如意幾日前入宮,聽皇后聊起了秦淮館背后之玄機,談的便是秦淮館里被逼良為娼的苦命姑娘。
此事本是朝中丑聞,朝野上下都秘而不宣,皇后是難得知道內情之人,是看在與李如意關系親厚才同她多言幾句。
青鶯姑娘領她去尋公主時,曾同薛幼盈說道:“同為女子的我們殿下很是痛心動容,這幾日茶飯不思,就想著如何這些可憐見的女子們做些實事。”
李如意當知薛幼盈本心,自是與她一拍即合,遂讓青鶯不著聲色地說了這番話。
昨日敘舊時還聽聞公主說起她有意出資辦一所教館,既庇護那些姑娘,亦可教習尋常百姓家的姑娘們一些傍身之術。
這番仁義令薛幼盈甚是感念,沒作多想就與她一道商議起來。
后來李如意還命人把她城外行居桃苑拾掇出來備用。
最后又說起了秦淮館一案結案處置在即。青鶯就將話頭引到了薛幼盈身上。而李如意適時自述她身為皇族中人,也不好沒來由地向陛下開口求情,但聽說了薛幼盈兄長在都衛府謀職,故而希望薛幼盈出面在都衛府勉力一試,若是不成她在思量辦法。
薛幼盈這才應下了這門差事,想著大不了就是挨一頓板子。
聽了事情的始末,沈鐸與薛臨因不知李如意的路數,相顧無言。
“大人說,按律有家人認領者則銷賤籍,可還作數?”薛幼盈向他投去了期望的目光。
沈鐸有些招架不住薛幼盈眼中的赤忱,只得答了句“作數”。卻仍不忘和聲規勸她道:“但你可知流落風塵之人,心性品行未必如從前……”
要知道境遇變了,人心亦會變。
“無妨,向上生存總好過沉淪。”在薛幼盈的認知里,沒有人不想堂堂正正地活著。
“若她們不愿呢?”沈鐸看著這個天真爛漫的姑娘反問道。
“那我亦無悔。”
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