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七年,暮春。
趙婧辦過詩宴,興致不減。趁著進京的舉子還未盡赴任,在京中繼續興辦詩會,廣邀文人墨客吟詩作賦。先是變賣私產建造場地,招待賓客;又將席間佳作抄錄,廣為流傳。仍是不論出身,只敬文采,販夫走卒或當世大儒,皆可作長公主詩會的座上賓。
辛夷無事時也來借閱詩集,與趙婧品評高下,夜間又秉燭對弈。“昔日辛姐姐以文才名動京城,怎么如今反倒不肯赴我的明臺詩會。”
燭光躍動,辛夷執黑沉吟,落下棋子才笑著答道:“辛夷本是俗人,從前作詩是為了博取聲名。如今政務在身,更沒有心思再雕琢文字。”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心懷欲求,是好事。”趙婧拈白,輕輕點在局中。“還是這棋子好啊,不分貴賤,只論黑白。至于輸贏高下,全看執棋之人如何作為。”
明臺,上古黃帝議事之所。辛夷從這名字隱隱揣測出趙婧的幾分心思:科舉剛結束,趁著各地學子留京,繼續網羅人才,也為寒門文士造勢,提供結交之所。若能形成慣例與風氣…“明臺客卿,未來或許皆可為長公主所用。”墨玉輕碰棋盤,一子落下破解了長公主的圍勢。
趙婧眉目含笑,點評棋局:“我正是此意,果然瞞不過你。”
辛夷慨嘆:“到底是長公主慧眼如炬。”原先設想的殿試,本就不為排名,而是皇帝籠絡“天子門生”的手段。興辦詩會,順勢一舉多得。
趙婧的目光仍舊落在棋局上,思忖反擊之策:“說起來,那天的詩會,我看你與一名舉子相談甚歡。”
“李決明,”辛夷道出對方底細,“上次同殿下提到的,此人出身寒門,筆試雖不拔尖,卻重實干,堪為殿下所用。”
“這些本宮查得到,”趙婧將棋子輕巧落下,帶了些勝券在握的自得,“你可得留神了…我是瞧著他看你的眼神,與尋常人不同。”
“不同?”辛夷難得地從棋局中分神,略作思忖,隨即笑著頷首,“一個人的出身很大程度上已經決定了他的立場。比起宴會上那些嘗試和世家大姓攀上關系的寒門子弟,他確實是個拎得清的。畢竟與我交好,就等于立場明確地選擇了長公主。”
“詩會之后我們仍有來往,他的文章和談吐都是平實質樸的風格,務實勤懇。在今年眾多舉子之中,我最看好的就是李決明。”
趙婧被辛夷這番話哽了一下,頓了頓:“沒了?”
“殿下還想聽什么?”辛夷故作茫然。
“我聽說他向你請教了詩詞和策論,”趙婧無奈,只得直說,“從前多的是男子喜愛你的文才,但他們的喜愛大多是出于新奇與玩賞。偶爾容忍一個女人展現自己的學識,好顯出自己的寬宏與風雅。可我看得出來,李決明雖然窮困,卻也不是那種彎腰攀附之輩,他的請教要比旁人真誠許多。”
“殿下難道是想送我男人?”辛夷流露錯愕之色,嘴角卻有些壓不住。
趙婧被這話嗆了一下,干脆大方認了:“是啊,我的辛卿才略過人,我自然希望送你的男人不是俗物。”
辛夷大笑:“這只是一份平等的注視與尊重,其實沒什么了不起的。”
已經很難得了,趙婧心想,就如同她雖然貴為長公主,掌握了權利,可多少男人明面上畢恭畢敬,轉過身卻又對女人的弄權行徑嗤之以鼻?那種骨子里的輕視,無論她做到怎樣高的位置,總是令人心生寒意。
“殿下。”辛夷收了笑,轉而和她牽上手,語氣溫和:“辛夷并不期盼天下人的認同。”畢竟在這個時代也根本不可能做到。
“多一個志同道合的同僚當然是件好事,卻也沒有感動到讓我一定要親近他,高看他。”
“也請殿下自信自勉,”辛夷還是笑瞇瞇的,“因為殿下是辛夷選中的人,是辛夷唯一渴望得到支持與認同的人。”
趙婧只覺得感動之余有一絲頭皮發麻,她故作嫌棄地抽回辛夷的手,想起來辛夷嘴里時不時蹦出來的怪話:“別這樣肉麻,不然我都有點嗑咱倆了。”
明臺詩會,由長公主興辦,禮賢下士。本意是滄海拾遺,網羅可用之士,卻也漸漸促成了燕朝文事興盛。至于明臺客卿往后參政議事,發展為足以左右朝局風向的力量,同樣已是后話。
如今的趙婧貴為護國長公主,可謂養尊處優,權勢日盛。哪怕不能上朝,依舊會有心腹向她傳遞消息,征詢指令。這樣也好,趙婧心想,因為早朝她是起不來的。而西征之事,她也不打算過早放到臺面上說。總要等到糧草軍械充足,中原富強,再動兵戈。早些時候封鉉倒是常常請人代筆來信追問,趙婧不勝其煩,便回過一趟西北。
南方的荔枝再是快馬加鞭也到不了西北,但既然是長公主親自過來,封鉉欣喜之下也就無所謂那點口腹之欲。更改軍制之后,西北防衛加強不少,西戎入境劫掠之事少了許多,邊境百姓的日子比從前好了不少。臘月,她與封鉉視察城外軍營。邊城的熱鬧不同于宮中,小孩追逐打鬧,巷子里不時響起爆竹,臘肉面餅的香氣比不上宮宴的精致,卻很溫馨。
城中不能縱馬,于是二人并肩往將軍府步行。踏行積雪,步伐難免深深淺淺。天寒地凍,封鉉將披風搭在趙婧肩上,她卻嫌沉,不肯要。
“沉?”封鉉詫異。
趙婧到底不是習武的底子,容易疲累,此時便沒好氣地橫他一眼,想要開口說話,迷蒙的白霧先漫了出來:“…本宮真是糊涂了,放著京城宮室不住,偏偏來你這西北遭罪。”
封鉉聽了只是笑,竟還有幾分得意在里面。氣得趙婧拎著馬鞭作勢要打他,沒防備,被封鉉一把握住了手,輕而易舉繳走了鞭子。他的手遍布硬繭,掌心卻很熱。但趙婧更不滿他的冒失,狠狠心,揮開了。
“累了吧?我背你回去。”封鉉提出了個很難讓人拒絕的提議。
趙婧嘴硬:“不成體統。”
封鉉牽著她的手半點沒松,干脆在她身前背對著蹲下身,將她被凍得冰冷的手搭在了肩上。“舒服就行了,要什么體統。”
…那確實。趙婧趴在他后背時心想。
“我之前向陛下提過一件事。”
“什么事?”既然是他和皇帝的談話,趙婧便來了興趣。
“我想娶婧公主為妻。”封鉉停了步子,略微側首看著她笑。
趙婧愣住:“你就這么和陛下說了?”
“不行嗎?陛下給了很多封賞,我以為我夠格娶你了。”
趙婧想罵他蠢又開不了口,推搡著封鉉的肩膀卻掙脫不來。“你真是…壞事!”
封鉉大喇喇地掂了掂:“著什么急,陛下又沒同意。…為什么壞事?”
因為娶長公主也意味著融合她的權利,陛下不會想要一個手握重兵的將領再權傾朝野。要想讓陛下放心,順利籌備西征,這樁婚事最好想都不要想。趙婧的指尖已凍得冰冷,不輕不重戳著封鉉太陽穴:“因為現在陛下已經知道你有多蠢了。”
封鉉輕嗤,不以為意。
“你太輕了,”封鉉背著她步履穩健,又說道,“再沉些我也背得動。”
趙婧聽了這話只是笑,笑他蠢。西北的冬天沒什么風雅的梅,就連打更聲好像也更利落些…她遠遠看見了將軍府的影子。
“你還要回京城嗎?”
“回啊,辛夷說眼下的科考制度還不夠完善,開了春又有得忙了,我得回京城看看。”
封鉉又不說話了。
“你可以給我寫信,”趙婧察覺到他的不舍,失笑,明明只有兩個人,還故意湊他耳邊說悄悄話,“你自己寫。”
封鉉答應的得爽快:“行,那你收了信,常來看我。”

走月逆行云
感謝每一位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