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準備出發返京了,眼下我在收拾東西,我這大通鋪禪房可算睡得夠夠的了,眼下只想回京請個幾天假,奢侈一把去京城酒店開個上房好好睡他個三天三夜。
提起回京,我興致盎然,小包袱收拾起來比誰都積極。就在我一邊考慮要不要跟同僚下山一起買點本地特產回去帶給游蓮他們的時候,忽然一個內侍走到禪房外面,對我恭恭敬敬一拱手:“可是許梨,許姑姑?”
我有些茫然,拍了拍手走過去,一拱手:“正是,大人這是?”我順著目光看過去,對方穿著像是皇帝身邊的內侍,這讓我略有些不安。
“圣上要見姑姑,姑姑只管跟著咱家走便是了。”
這一句話一出,我心仿佛跟著沉到冰窟里去了:圣上要見我?莫非是什么事情敗露了?是楊云行的身份嗎?還是周恪己又要被發難了?或者是他們龍虎斗了半天實在覺得寡淡,終于打算拿我這個小蝦米祭天了?
該來的躲不掉,我還是懷著忐忑的心思跟著內侍走了,大約拐了好幾個彎之后,我們在天王殿外面停了下來。帶領著我的內侍對著里面畢恭畢敬地一躬身:“圣上,許姑姑帶到了。”
一聲低沉而透著威嚴的聲音從里面傳來:“讓她進來吧。”
我一聽這陣仗越發感覺不妙了,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撩起殿門口的竹簾。入眼便是恭敬地跪在圣上正前方的周恪己瘦弱的背影,而幾位隨行伴駕的官員則分坐于兩側,在最末席坐著的正是我之前見過的魏郃。
我戰戰兢兢跪下來,把額頭抵著地面,努力深吸了一口氣才能保證自己的聲音不發抖:“司藥監從八品掌藥女官,清河許氏,叩見圣上,圣上洪福康健。”
“抬起頭來。”
“謝圣上。”我有些忐忑地抬起頭,直著腰跪在地上,等待著不知道結果如何的發落。
上一次我還是隔著簾子,這一次終于得見尊容。圣上確實和周恪禮長得最為相似,雖然絕對稱得上儀表堂堂英偉過人,但是眉眼之間總有些陰鷙的感覺,似乎城府很深的樣子:“從之前便覺得你是個伶俐的好孩子,如今看來,確實很不錯。”
我聽得云里霧里,只能下意識先跪拜謝恩:“圣上謬贊,臣女無以為報。”
圣上一擺手:“眼下先不說這些虛話——許姑姑,你家中親人眼下何在?”
我一聽,慌得差點沒直接癱坐下來,這是要株連九族的意思嗎。只勉強才未曾失態,再開口都帶著一絲根本壓不住的哭腔:“臣女父母早已和離,并不知道家父現在何處,外公外婆均已亡故,兩年前臣女娘親病逝后,臣女便孤身一人來到京城參與女官選拔。”
若只是我一人之命,丟了就丟了,也算死得其所,要是要牽連其他人,這要我怎么說才好。
“如此,你舅舅可在?”
“多年未曾走動了。”我幾乎要哭出來了,心想著我也沒干啥缺德事,怎么就是連舅舅也要搭上了。
圣上搖搖頭:“倒是個可憐的出生,難怪心性如此堅毅——你舅舅可愿來一趟京城?”
——可愿來一趟京城?
我忽然如夢初醒,這語氣聽起來確不像是要連坐問罪的意思:“可愿來?這?”
大約是終于看出了我的踟躕,圣上甚至有些欣慰地笑了起來:“看起來恪己當真是沒有跟姑姑說起過半點——”
我實在是有些茫然,左右看了半天,實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經歷什么事情,又不敢貿然開口,只能略帶彷徨地左右看著,局促地在袖子里扣著手。沉默又無措地跪在原地,不知道該做什么什么反應。
圣上似乎很喜歡旁人的恐懼,我這樣戰戰兢兢他反而高興了起來:“你這丫頭,如此膽小做什么?孤當真如此可怕嗎?”
我弓著身體越帶討好之意地回答:“圣上天威尊嚴,臣女望之生畏。”
他點點頭,很滿意地對一旁的郭相國感慨:“倒是誠實的,孤看著覺得倒是個適合過日子的孩子,郭相國覺得呢?”
郭相國不懷好意的目光從我身上掃過去,盯得我毛刺刺的。好一會,他用羽扇掩住口鼻,輕笑一聲:“圣上真是折煞臣了,事關重大,微臣豈敢妄言?”
“哎呀叫你來便是來參謀參謀的,暢所欲言便是了,如何跟孤這般客氣呢?”
郭虞晃著頭捻須,故作高深地思索片刻:“那臣便大膽言之——臣之前在宮中走動,倒也從宮里下人那邊聽說過這位許姑姑,為人剛直,做事穩妥。臣以為,這位許姑姑的性格當世不錯的,就是這出生……卻也是個問題啊。”
我隱約聽出點意思了,不由得嚇了一跳,下意識看向周恪己的背影,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下河郡清河縣平民出生,父母和離。這出生的確有些落魄了,郭相國的擔憂不能不說沒有道理啊。”圣上捻須沉吟片刻,目光從周圍眾人身上劃過。
空氣里充滿了相互算計的難熬沉默,不知道過了多久,魏郃一拱手打破了那難熬的沉默:“圣上,微臣有一言請奏。”
“魏卿請講。”
魏郃走到我身邊,挺直腰跪下:“許氏出生市井,若當真應允其與北川侯成婚,難免不合禮法,恐被天下人恥笑。”
我腦子嗡一下像炸了一樣:我成親?和誰?北川侯?北川侯又是誰?
“然此事若能成,可遍傳美談于天下,百姓聽聞圣上如此寬宏,必定深感圣上仁厚。”魏郃頓了頓,“眼下圣上及諸卿所慮,無非是許氏出生微末。不過圣上及諸公或許有所不知。當時許氏進京之時,曾與當朝廖太師有過一面之緣,太師見其聰慧伶俐,引為義女。只不過此事未曾聲張,唯有少數幾人知曉。”
我又成誰的義女了?我怎么都不知道?
“哦?”圣上似乎早就堪破一切,卻只是微微笑了一聲,不曾戳破,“這么說,這位許氏雖祖籍為清河縣,眼下實際上卻是廖先生的女兒?”
“正是如此。”魏郃神態如常地一拱手,完全不像是說了一堆瞎話的心虛,“廖太師對許氏視如己出,日日記掛在嘴上心里,就是親生女兒大約也不過如此了。”
那老頭看我賊不順眼了,就覺得是我帶壞了周恪己,天天說我壞話還差不多吧!
不過我的內心戲倒是沒有一個人在乎,圣上捻須微微點頭,環視一圈諸位臣子:“如此,若是廖太師的女兒,倒也相配。諸位以為如何?”
唐揆榮樂呵呵地一抬手,他明明五官與唐云忠也是有幾分相似的,卻因為臃腫而顯得格外奸猾諂媚:“臣以為乃是郎才女貌、佳偶成雙。圣上如此寬厚,不僅顧念父子之情而寬赦北川侯,還為其張羅婚配之事,當真乃是仁厚之君啊。”
這句話總算讓我聽出點端倪:寬赦?這么說,北川侯就是周恪己?我要和周恪己成親!什么鬼東西!怎么忽然就跳到這一步了!
不過沒有任何一個人在意眼下還完全弄不準情況的我,他們倒是自顧自安排起來了。
“圣上,依微臣看來,這婚事還是不可大張旗鼓,北川侯乃是罪臣,縱使陛下仁厚寬赦其罪過,天道昭昭也不可全然諒解,只低調些完婚便好。”“不然不然,臣以為應該高調操辦。這樁姻緣能成,足見圣上寬仁慈厚之大德,應在普天之下廣而告之。”
就這么稀里糊涂地討論了半天,我再也聽不下去一個字,滿腦子只有數不清的問題——周恪己怎么忽然就成了北川侯了?還有我怎么忽然就要和他結婚了?
討論了半天大約還是沒有得出個結果,圣上聽得有些膩煩了,擺擺手示意今日這話題便作罷:“眼下還有些時日呢,何須如此著急著?這事兒且按下不表,待回朝后再細細討論——眼下各自回去整理東西去吧,明天便要起駕回宮,眾卿不可延誤。”
一片齊刷刷的答應聲,我連忙跟在里面跪下應了一聲,便混在人堆里出了那間讓人倍感壓力的佛殿。周恪己早一步出來了,站在一旁似乎也有些局促,我愣了愣,望著他的側影,猶豫片刻后走上前:“恪己大人?”
他點點頭,微微撇開目光:“姑姑可愿來禪房一敘?”
我心里有些忐忑,不過倒是從來沒有防備他的意思,何況我現在滿肚子都是問題,便點點頭:“請大人在前引路。”
我們回到周恪己與周恪法同住的禪房。我走在后面一些的位置,特地回頭隔著門縫確認沒人跟著,才放心地把門帶上。終于能松了一口氣,不由得語氣里也帶了點抱怨:“大人,我現在真是一頭的霧水,這到底是什么……”
忽然,一聲腳步打晃的聲音打斷了我的碎碎叨叨,周恪己在我面前反復再也撐不住一般扶住一旁的梁柱,他開口時,那一向清朗舒緩的聲音里帶著緊張的顫抖:“恪己,恪己一時沖動……不想導致這般結果,請姑姑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