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見他不答,從木劍聲手上拿過盒子,道,“這個不買的?!?p> 木劍聲抿唇笑著,問,“為何?”
那女子自顧自解釋,“梨花香氣不比桂花和茉莉,難以留存,粉狀絕不可行,因此才試用了油脂蜂蠟,但…一直未能成功,這盒梨花香脂仍是半成品,過不了多久味道就散了,因此這東西,不出售?!?p> 木劍聲問,“香氣留不住,為何還要試?”
那女子綻出一個溫暖的笑容,手指拂過那繡帕上的梨花,道,“…我家妹妹喜歡?!?p> …他唇角微動,似是猶豫掙扎,半晌,竟熱了眼眶。
他撇過頭去,不看那女子。擦了擦眼角,只點頭應,“嗯,很好。”
那女子只當他說的是香膏,淺淺笑了笑。
這時,前廳人聲忽而喧嘩,那女子未再理會木劍聲,尋聲而去。
木劍聲也緊隨其后走了過去。
前廳的人聲來自一些少女,嘰嘰喳喳的嬉笑,原是于飛不知為何紅了臉。那樣穩肅干練的少年,此時卻羞澀的捏著耳朵抿著唇。
他身旁站著一個秋香黃的倩影,瞧見白衣女子走過來,似是等到救命的菩薩,微跺了腳跟,過來牽了她道,“涉江姐姐,你來說說,于飛這長袍真是我們兩那日出門遇著了一起買的是不是?”她咬咬唇,含嗔的瞪了那群已經十分熟絡的少女,道,“這幫丫頭非起哄說是我…是我量身定了繡荃坊的樣式…”
話未說完,她注意到涉江身后有一人正盯著她瞧,那眼神不大尋常,似分明激動卻要壓抑著什么,面上神色倒自然。
她一個單身的美貌女子,被一個壯年男子這眼神一瞧,自是想偏了,心中有些生厭,卻忍下未發作,將身子往于飛和涉江身旁靠了靠,只讓那男子瞧不見自己。
木劍聲被她這一躲,才趕忙收斂目光,心道大意了大意了。
這兩位女子正是先前從浮生齋贖身出來的涉江與單俞前妻卓氏。
當日諸事同發,卓氏知曉了來龍去脈后,種種傷心苦楚暫且不提,但也決計不能在回單俞那兒去,所幸她有手藝傍身,就用謝玿給的盤纏與涉江一道謀了個生計。
偏巧那時謝玿隨趙元沖出京,兩人只來及通知謝玿開了這間名叫“孤芳軒”的香粉鋪子便再無后文了。后來更是造化多端,涉江與卓氏再見謝玿,竟是去斷頭臺為恭誠伯爵府一門送行收尸的。
恭誠伯爵府一事,牽涉甚廣,莫說昔日狐朋狗友,但凡稍有來往之人,那時都要恨不得咒罵啐吐以示撇清干系,哪還敢多有瓜葛。恭城伯是要挫骨揚灰的,謝玿也算罪有應得,無冤可哭,然而謝玿尸骨…涉江與卓氏又怎能忍心眼睜睜看著她拋尸亂葬崗被烏鴉啄食…
于是那日陰云血雨,二人冒著被責為同黨的風險,兩身素衣去為謝玿送行收尸。
劊子手的刀很快,斷頭臺上披頭散發的“謝玿”一聲未吭就人頭落地,可尸身也輪不到她們收斂,后被官府一道收去不知做了何用。
如今五六年光景過去,兩人倒也過的舒適安穩,可每每念及謝玿…思親之痛依舊錐心徹骨。
但由于前因孽事,每逢祭日,兩人連祭奠都只敢偷偷在小院進行,不敢聲張。
木劍聲方才一見卓琳與涉江,一時情難自克,竟險些叫卓氏看出了端倪,委實大意了。
涉江方才自然也察覺到了卓琳的舉動,她于那些食色貪美的男人見的多了,不由將卓琳往于飛那里推了推,又隔開她與木劍聲視線,也再不去理他。
于飛也警醒,再抬頭看木劍聲的視線也不似方才那般友好客套。
木劍聲…
尷尬,就…很尷尬。
于飛還紅著臉偷瞄卓琳,涉江打趣道,“去倒是一起去的,不過…”她學著卓琳嬌滴滴的聲音道,“‘勞煩這種布料幫我尋一件顏色沉穩,裁剪偏瘦,不高也不矮的袍子?!?p> 說罷,她對著臊到無地自容的卓琳眨眨眼,“這話,可不是我問的。我可記不得什么身量偏瘦,不高也不矮…”
于飛抬眼望向卓琳。
木劍聲瞧見,那眼里都是溫柔動容,情真意切。他不由彎了彎唇角,心中熨帖。
卓琳卻羞的作勢要去擰涉江,正要動手,卻瞄了一眼她懷里,問道,“你拿這個出來做什么?”
涉江將那盒子連同絹帕遞給卓琳,簡要說了來龍去脈。
卓琳小心翼翼收好盒子,看向木劍聲的眼神愈加冷淡,道,“這是給我們家妹妹的東西,不外賣,前廳各位隨意看,后堂還是請管好自己的手腳?!?p> 陳修與黃鶯等人這時也圍了上來,聽了卓老板的話,本想幫木劍聲解釋一二,然老板臉色實在不好看,兩人不由摸摸鼻子默契的住了嘴。
再看木劍聲,這位當事人不但沒有半點羞慚之意,竟好似情熱如涌,熱淚差點就要盈眶。
黃鶯敏感,不覺一怔,拽拽他袖子輕聲喊道,“木大哥,木大哥,你怎么了?”
誰想木劍聲卻仿佛未聞其聲,偏偏腳下還往前磨了半步,口齒激動道,“我…我…”
他吞吞吐吐,卻好似也不敢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忽然黃鶯用力拽了他一下,腰間一個小青瓷瓶掉落在地“叮啷”一響,木劍聲卻猶如大夢初醒,動作有些木訥的彎腰撿起,收進懷中。
那小瓷瓶是雨過天青的青,瓶子半滿,其中的東西隨著動作發出“唦啦”的聲響,大約是某種丹粒。
木劍聲握了握,瓶身冰涼,沁到心里,冷靜了思緒。
他開口道,“我…對不起,我不會亂碰了?!?p> 卓氏淡淡點頭,瞥了他們一眼與涉江一起進了后堂。仿佛因著那被絹帕包起來的小盒子,方才嬉鬧愉快的氣氛戛然而止,唯剩疏冷。
黃燕瞧著木劍聲,自然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更嫌他丟人,拎起買好的香粉,堵著氣一跺腳頭也不回就出門了。
黃鶯等人拉著還回頭張望的木劍聲緊跟住她,集市熱鬧倒不是怕她生出好歹,只恐她莽撞惹出是非。
黃燕越想越來氣,因為單佟,剛覺得木劍聲順眼些了,可這人忒不識抬舉也忒不爭氣,不但不趁機對黃鶯前后殷勤,還對旁的美貌女子心饞垂涎。粗鄙莽夫,當真也是上不來臺面的很!
木劍聲不知她又為何生氣,但知她脾性,不過是小姑娘任性刁蠻罷了,于是回過神只加快步伐跟上,心內也從不曾計較。
藥市她跟著黃鶯來過幾次,很是熟悉,左拐右拐就要進一間門面寬闊氣派的藥鋪。
“燕兒,等等!”
黃鶯喊住她,指指長街盡頭門庭若市處,“今天不去打攪李叔了,我要去散市看看。”
散市,即官府開市,租賃攤位,大多供給南來北往售賣單一藥材的小販,亦有農人從山野采摘的草藥,良莠不齊,魚目混珠有之,珍品奇貨亦有之,憑識貨之人自由買賣。
黃燕折回,又白眼睨木劍聲,仿佛如今連自己微小的行差踏錯也全怨他了。
她瞧見木劍聲的樣子,不由又是冷笑,“看你那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到京城這么多天也沒學聰明…”
她的話戛然而止。
無人訓斥她,只是木劍聲目光從她身上一掃而過。
不經意的一眼而已,她就駭得住了口,那眼神并不是那個任她罵不還口的木劍聲,正像是初見時手起刀落、名為行俠但對山匪斬盡殺絕的陌生旅人。
那是染血屠戮的劊子手才該有的眼神。
朝著那個門庭若市的地方,他問,“那是…是…”一張口,他方才那一瞬間的可怕眼神又變了,仍然木訥,還帶疑惑不解。
陳修與黃鶯沒看到他方才的眼神,只當是他在發問,答道,“哦,那里原先是恭誠伯爵府,后來呃…因為那件天下皆知的事,府被抄了,再后來城西漸漸擁擠熱鬧,這大宅子閑著也是閑著,被改成了藥材散市。”
木劍聲點了點頭。他只是說不出那幾個字罷了。
呵…“恭誠伯爵府”,愧悔難當,又刺痛難忍。
罷了,罷了,本就不堪回首罷了。
舉步進了那烏黑漆門,繞過影壁,踏在依舊光滑如新的青石板上,肅穆沉重都成了前世掠影,放眼皆是熙熙攘攘。木劍聲一時有些恍惚。
陳修推了推他,“走啊,愣著做什么?”
“啊?噢。”木劍聲收念,才發現黃鶯已經走的遠了。
過廳成了展物架,后院成了小間鋪,東西南北都是人聲藥杵聲。世間再也沒什么恭誠伯爵府了。
也好,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