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后,一張病榻棲身,就是想出房門,都邁不動腳步。過得半月,杏花盛若皓雪,陳先生請工匠給我做了拐杖,帶我園中坐。春已滿園顏色新,落在我眼里,卻只是萬般嬌顏遭摧殘,別看它今朝還在枝頭艷,誰知哪陣風(fēng)兒就分離。
風(fēng)過處,落紅成陣,風(fēng)飄萬點正愁人,楊柳驚怕消瘦損,迎春嬌弱藏?zé)o門,杏花忍淚別枝卻,玉蘭含痛折窈窕,桃李不言恨東風(fēng),攜春來時攜春消。
雖說是“一片飛花減卻春,風(fēng)飄萬點正愁人?!边@后頭可還有一句“傳語風(fēng)光共流轉(zhuǎn),暫時相賞莫相違?!?p> 春光縱短暫,更值珍惜。合該展眉頭,莫學(xué)花愁。
我要陳先生折來那扶風(fēng)細柳,我要陳先生采下那姹紫嫣紅,不編頭環(huán)編手環(huán),一圈圈,遮蔽腕上長疤。
再坐一會,喘聲愈加焦急,我實在撐不住拉拉陳先生的衣袖:“我有些喘不上來了。”
“還能走嗎?”
我連連搖頭。
“我抱你回去?!?p> 他將我抱起回屋,讓我半身靠在枕上,又施了針,當(dāng)時好些了。夜里胸口卻似被針扎過,生生將我疼醒,三更痛到五更止,一層層汗一串串淚,打濕一片,換了帕巾一條條,條條帕巾合血拋。
挨挨又是半月,那一天,黑云低沉,一陣風(fēng)一陣雨,凄風(fēng)苦雨最愁人。我已經(jīng)燒了半月余,半月來,一日喝不了一碗稀粥,一日睡不了兩個時辰,手足冷,形容瘦,無時無刻不生愁。多少次我氣難喘平暈厥去,飄飄蕩蕩魂將離,他多少次守在我身邊,又叫我睜開眼,將我留人間??晌倚闹褵o多少時日。只怕不是明朝便是后日。
我問陳先生,若是我死了,他會不會有一點點傷心。
他彼時未答,沉默垂首。
我想想,他當(dāng)是不會的,他是大夫,要醫(yī)治這么多人,若誰死了都為其傷心,該是多累呀。
爹爹一定會難過吧。我唯一的親人,死前也不能見上一面,可憐他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惜月和憶安也會難過吧。她們會不會永遠記得我呢?或許時光會抹去一切悲傷,有一天她們偶然想起我,我也只是一個過客而已。不會有人永遠為我傷心,百年過后便也沒人再記得我了。
雨落了兩日才晴,我一夜未眠,辰時見天色已晴亮,請陳先生扶我坐窗邊去。
推開窗,一方世界里,滿目瘡痍,杏花敗,踐污泥,柳葉殘,墜河渠,玉蘭鋪白天地。
這花兒也如人一般,受風(fēng)雨欺凌,被黑沉沉沉的天兒壓逼,殘敗至此痛人心。我坐在椅上瞧了一陣實在傷心。
“陳先生,能讓我再抱抱無解嗎?”
“只怕它鬧騰,你受不住?!?p> “就讓我再見見。”
“你別哭,我抱它來就是?!?p> 我靠在床榻上,陳先生抱著無解坐在床沿,這小家伙生的一副笑容顏,也不知往后何去何從,我知陳先生心善段然不會棄它不顧,卻也不能如此麻煩于他,我已經(jīng)給陳先生添了太多麻煩。
“我想寫點東西?!?p> 陳先生將無解栓在門口,替我擺好紙筆。
我勉力起身,提筆沾墨。筆兒擱下又提起,怕遺漏了話語,告訴陳先生哪些是給爹爹的,哪些是給惜月的,哪些是給憶安的,怕他記不清,反反復(fù)復(fù)的說,臨到要收起時,又打開來瞧過一遍才放心。
“你不會生氣吧。”
“寫了,也好。”
“可是,我還是好怕,我不想死?!?p> 我抬眸瞧他想得到一個讓我不在如此恐懼的辦法,但見陳先生垂首不語,偏頭以袖拭淚。陳先生他,還是會傷心的。
是夜,陳先生取來一錢朱砂,和著藥汁,讓我服下,他說,這樣會好受些。他依舊陪在我身邊,可那無窮無盡的孤獨與恐懼纏在心頭,我已經(jīng)清楚的知道,這段路沒有人可以陪我走,沒有人可以陪我走。
人固有一死誰不知此理,可縱然已知此果,真到這時,又怎能不怕,難免長憶從前,只道有這些人這些事,便還未離開人間。這才是,別不得時要別離,分不得來也要分。
不知何時我已經(jīng)感受不到陳先生手心的溫度,只聽得一陣微弱之聲似有若無喚我臨羨。
不知身入何處里,我瞧見有一人坐案前,請我坐一邊,要與我寫藥方。
我接來一看,白紙黑字寫得分明:一要清風(fēng)一兩整,二要天上兩片白云,三要中秋三分月,四要銀河四顆星,五要無風(fēng)自動草,六要六月炎天瓦上的嚴(yán)霜,七要仙姑頭上發(fā),八要老龍身上八條脛,九要石頭人九滴淚,十要泥菩薩懷中十顆心。
十味藥草無一樣,字字句句,羞我命不長。句句字字如鋼針,怎不叫人,珠淚滾滾,痛斷肝腸。
來日香丘筑何方,可會有人聲哭碎。人間之事誰知曉,就讓這萬丈黃土埋掉愁與悲!